洛陽城東,琉璃戲園。
西昌是戲班窩子,滿地都是唱曲的,但好在顧家從前就聞名中原,又有顧無瑕這麼個臺柱子,加之慕容清暗中幫襯,很快就立住了腳,並且生意紅火。
顧班主是個很會做生意的,深知什麼叫做‘吃飽則厭’,所以不管顧無瑕再怎麼紅火,也只是每隔兩日叫她出來唱一出,平常不露面。
於是乎,物以稀爲貴,琉璃戲園每日皆是人潮人海,闊大的院中坐不下便站在角落裡,總之爲了看到顧無瑕,連站到對面房頂上的都有。
高倫和一羣朝臣太太坐在一起,唏噓道:“你們聽說了嗎?”
這些如狼似虎的婦人見到高倫這樣的小白臉,自然是當小情人來疼,你上手摸一把我上手抓一下,但見高倫面不改色,又道:“聽說大王想要立康王殿下爲王儲。”把胸前的手拿開,“這可是大事啊。”
這些婦人中不免有世家出身的貴小姐,聞此言,連忙問道:“誰說的?”
高倫壓低聲音,湊過去:“聽御前的人說的,我有親戚在那當差。”
那婦人恨不得生吞了高倫,按住他的腿道:“當真?”
高倫見那婦人的大紅指甲快要隔着褲子和自己的兩蛋握手了,稍微往後靠了靠,硬沉住氣,皺眉認真道:“當然是真的。”
這時,又有位夫人湊過來道:“我可聽說,前幾天重王因着贖妓的事情,讓大王給好一通教訓,當着滿朝文武的面,還扇了個大耳刮子呢!”
高倫見勢,連忙接了一句:“當真不如康王殿下。”
那夫人頷首:“怪道大王要立康王殿下。”
經過他們這樣一說,周圍的人也都湊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好不熱鬧,高倫夾在裡面趁機扯幾句,讓大家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昌王立儲的事情上。
江淮坐在角落裡,靜靜的斟了杯茶喝,瞧着高倫那個婦女之友口若懸河的說着瞎話,遂笑而不語,這一個多月,他二人每日都要來,聽戲的輪番更換,高倫便每日都這樣演戲,只爲了將昌王準備立康王爲儲的消息揚出去。
看樣子效果還算不錯,聽葉徵回來說,這幾日下朝能聽到那些世家出身的朝臣在議論此事,果不其然,這消息已經打透了,只等着他們隨後的動作。
正喝着,右前方傳來一聲輕笑:“立儲?康王?”
江淮聞言瞥眼過去,那是一位衣着極其不菲的男子,以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後背,卻是健碩猶如江,他好像每日都會來,出手也極其闊綽,估計身份也不會太低。
這男子右邊坐着的好像他的僕人,遂道:“公子,今日可有顧姑娘的戲?”
那男子手持茶水飲盡,聲音清朗:“我從來都是爲她而來。”
江淮耳朵尖,聞聽此言,面色平淡,低低道:“原是個戲迷。”
正說着,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響起,被圍的水泄不通的高倫大鬆了口氣,衆人擡眼,原是顧無瑕出場了,她依舊是印象中的清冷,便是戲妝濃郁五彩,也掩蓋不住那雙狹長眼睛裡的漠然,只是這人上臺後,先瞥向左邊。
也就是衆人的右邊。
江淮看過去,方纔那名男子也輕輕頷首,這兩人難不成認識?
隨後,顧無瑕開嗓,滿園子都不再有人閒言,高倫也好容易歇下來,喝了兩口水潤喉,只是那些遍佈皺紋卻還擦脂抹粉的手,不停的在他身上爬。
渾身打激靈。
這人實在是欲哭無淚。
一曲畢,顧無瑕在衆人的喝彩聲中下了場,去後臺卸妝,她取下頭飾交給伺候的小丫頭,遂獨自坐在妝奩前,沾溼毛巾擦拭着戲妝。
顧木香過來幫她褪下沉重的戲服,又將一件石青色的袍子遞給她,隨即引進來一人,正是方纔在臺下和她問好的男子。
這人的通派氣質倒真有些像江,只不過要比那人瀟灑,他身穿一件蒼色的交領長袍,腰間殺着條黑色的玉石腰帶,冬日也不覺冷,目光上攀,是張不算出衆的臉,但眉眼卻如水般溫柔,微微輕笑,似春花綻放。
顧木香道:“無瑕,這位公子想見你。”說罷,去旁邊忙了。
顧無瑕扶着桌邊起身,淡淡道:“見過公子。”停了幾秒,“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男子淡笑道:“秦涼。”
顧無瑕微怔,有些不可思議的擡眼:“您是秦二公子?”
秦涼頷首,撩衣坐下來:“怎麼?姑娘聽說過我的名號?”
顧無瑕也同坐下來,她擺弄着旁邊放着的釵子,輕聲道:“二公子名號如雷貫耳,無瑕不能不知。”擡頭平靜對視,“您可是秦堯大將軍的弟弟。”
秦涼笑出聲來,眼中溫和:“這麼說,我之所以聞名西昌,是因爲我兄長是秦堯的原因?”故作無奈的搖了搖頭,“沒想到連姑娘也是如此。”
顧無瑕輕笑道:“非也。”
秦涼眼中略帶希冀:“真的?”
這人自打自己來到西昌,入主琉璃戲園後,便日日都來捧場,顧無瑕拿他已與別的戲迷不同,加之兩人對視時,總有東西在其中碰撞,遂頷首道:“真的。”
秦涼笑的很好看:“那你說說,你是怎麼知道我的?”
顧無瑕略微思忖,濃密的睫毛輕擡,一雙眸子暗含欣賞:“當然是因爲二公子的一雙妙手可繪天下美景,無瑕很喜歡那副百花圖,尤其是那朵茉莉。”
秦涼笑道:“既如此,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姑娘能否答應。”
顧無瑕抿脣,示意他繼續。
秦涼遲疑兩秒,還是有些無奈道:“罷了,這個請求有些冒犯。”
顧無瑕眉梢蹙起,語氣略帶遲疑道:“你且說。”
秦涼於是道:“是這樣,我久畫山水,想畫些人像。”
顧無瑕微微一怔,秦涼這話很明顯是想請自己做比照,見他面色期盼,不忍心拒絕,在袖中攥了攥手指,這才小聲道:“那你可要快些,待會兒我還要去妙衣坊裁新衣裳呢,這可耽誤不了。”
秦涼鬆了口氣,笑道:“姑娘若是幫我完成這幅畫,我大可將整個妙衣坊買下來給姑娘做謝禮。”又有些爲難,“只是這裡不好,可否和我去一個地方。”
顧無瑕不知怎的,打心裡信任他,便點了下頭。
顧無瑕同顧班主打了招呼,和秦涼乘車來到了城東邊的一片梅林,這裡因着臨近城外流民,人跡素來稀少,不過景色卻是難得的極美,若是江淮看到這樣一大片梅林,定要在這裡住下來,過這種草地爲鋪,梅香爲蓋的日子。
顧無瑕瞧着百米外的高聳城門,雖有千里城牆相護,她仍是有些不放心,聽聞洛陽城外的流民如野獸,餓到極處甚至會啃自己的腿肉。
她輕聲道:“那些流民不會闖進來吧。”
秦涼道:“當然,這城牆高十三丈,厚九尺,那些手無寸鐵的流民如何闖的進來。”說完,自顧自的笑道,“還真是有趣。”
顧無瑕不解,歪頭看他:“你說什麼有趣?”
秦涼擡頭,面容平和:“我是說,你不擔心我會把你如何,反倒擔心那些城外流民會不會闖進來。”接過小廝遞來的紙筆,坐到林中石桌前。
顧無瑕臉色悄然浮紅,因着皮膚過於白皙,所以十分明顯。
秦涼打趣兒道:“姑娘,你的眼睛下怎麼開了梅花了?難不成你是梅花精嗎?”
顧無瑕素來討厭油嘴之人,但面對秦涼卻不是與衆不同,只低言兩句作爲責怪,隨即漫不經心的走在這片闊大的梅林之內。
眼下正值晌午,太陽透過梅花枝子照進來倒也不覺的熱,倒是那光影被拆散的斑駁,再映在顧無瑕的裙襬上,好像渾然一體的圖案,她微揚着臉頰,沐浴着這美好的歲月,伸手接了瓣梅花在手,眸光流出欣慰。
許久沒有這樣安定的過日子,顧無瑕靜靜的閉上眼睛,陽光穩穩的停在她的睫毛上,好像金色的蝴蝶,她手負背後往前走,那如柳枝般的身姿在其中窈窕,猶如桃林中的仙子,看的那位僕人直要流口水。
秦涼瞥眼,那人連忙收回視線,隨即瞧着主子手裡的畫紙,那畫的哪裡是美人沐陽,分明是猴子摘桃,遂爲難的小聲道:“我說大將軍,您若是不會畫畫,爲什麼還要在顧姑娘面前裝成二公子,這不是遲早要穿幫嗎?”
秦涼,不,是秦堯皺眉道:“你給我住口。”用毛筆在畫紙上越描越黑,“我可是一國大將軍,按照王命,不應該在坊間露面,左右老二也是常年不出門,洛陽城的百姓皆不認識我二人,借身份玩玩又能如何。”
僕人鄙夷:“您那不過是從老將軍那裡襲來的將軍位,連戰場都沒上過,有什麼不能露面的。”撇撇嘴,“您還真把自己當大英雄了。”
秦堯皺眉,咬牙道:“你想找死嗎?”
僕人縮縮肩膀:“冬四不敢。”
秦堯揚了揚下巴:“回去官道,看你的馬車去。”
見冬四萬般不情願的走開了,他這纔不緊不慢的把頭轉回去,但見顧無瑕突然消失了,面色突然,直接站起身來,站在石桌上一望,鬆了口氣。
卻說顧無瑕閉眼直走,聽着耳畔的落花聲,還有腳踩枯枝的聲音,一時靜心把身後那兩人給忘了,茫茫然不知走了多久,忽聽有人輕笑:“小心。”
她久違的睜開眼睛,入目是一隻乾淨的掌心,上面有着讓人心安的薄繭,該是常年拿畫筆所致,待秦堯的手掌放下,顧無瑕這才發覺,原來是自己快要撞到樹上,這人才上前阻止的,遂回頭淡淡道:“多謝二公子。”
秦堯道:“無妨,走路要小心看路。”
顧無瑕見他一臉認真,禁不住輕笑,往左邊走了走,瞧着那探出來,猶如手臂般攔她停留片刻的梅枝,上面白雪堆積,粉色半顯,好看極了。
她嗅着那寡淡的香氣,輕聲道:“柳絮飛來別洛陽,梅花落後到三湘。”
“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身後那人也附和了一句。
顧無瑕轉過頭去,半張臉掩在花海之中,美不勝收:“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秦堯沒有遲疑,又道一句:“從今克己應猶及,顏與梅花具自新。”
顧無瑕多有興致,繼續道:“梅花似雪柳含煙,南地風光臘月前。”
秦堯輕笑着:“可憐範陸分襟後,空折梅花寄所思。”伸手掃掉上面的薄雪,“惆悵人間多離別,梅花滿眼獨行時。”
事實證明,秦堯是個最能破壞氣氛的人。
這用詩句搭架起來的氛圍瞬間坍塌,可那人卻不自知。
顧無瑕被這兩句詩弄沉了心:“我不喜歡梅花。”冷麪往前走了走,甩掉衣袂上的殘花瓣,“我喜歡茉莉,純白色,似這雪般的茉莉。”
秦堯算是文武俱佳,詩句滿腹,隨口又道:“短髻烏蠻簪茉莉,輕衫白繡桃花。”
顧無瑕是個很注重氛圍的人,不忍心斷在這裡:“百萬珠簾卷涼,茉莉花闌木犀發。”
“手拈茉莉腥紅朵,欲插逢人問可宜。”
“憶曾把酒泛湘漓,茉莉球邊擘荔枝。”
“光搖珠箔梧桐月,香透紗櫥茉莉風。”
“旅程一見錯歡喜,彷彿吾香茉莉花。”
“深從茉莉香有餘,濃李爭春俗不除。”
傍晚,在將軍府院裡看書的秦涼見大哥回來,並且一臉滿足,遂面色冷淡的問道:“又冒充我的名號去哪兒玩了?”
秦堯搖搖手,從懷裡取出那副‘猴子摘桃’遞過去:“幫我重新畫一張。”
秦涼冷眼,並沒有接:“這是什麼?”
秦堯回道:“顧無瑕。”說罷,硬塞進他的手裡。
秦涼不屑一顧的擲開:“原來那個名動天下的第一女旦,長這個樣子。”
秦堯笑而不語,只撐着冬四的後背回房歇息。
秦涼坐在原位,眼神逐漸沉下去,回身瞥了一眼自家大哥,心中複雜,不知不覺小聲切齒道:“這個將軍位置傳給你,倒還不如傳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