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南疆傳來捷報,位置臨近壽水的平梁給江歇所領的榆林軍提供了大量的供給,士氣愈盛,漠嶺和天奴見勢,聯合遷營百里,戰事暫緩。
四日傍晚,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二場薄雪,江淮佇立在浴堂殿的門前,低頭瞧着石階上整齊的腳印,殿內的未知讓她倍感緊張,落在肩上的雪花似有千斤沉。
深吸一口氣,江淮跪地俯首:“上御司從二品掌外御侍江淮求見”
幾秒後,殿門被人推開,秦戚在裡面露出半個身子,他近來的頭髮全部白了,估計是被身世的事情擾的,遂一臉憔色:“大人,皇上要您進去。”
江淮這幾日內心磨折,吃睡不好,體力和精神都達到了崩潰的臨界點,她由秦戚扶着起來,面色複雜的和他對視一眼,跨門檻而入。
素日見面,基本都是在麒麟殿和御書房,江淮甚少來浴堂殿,這裡的空間倒是比太后的御景殿還要闊大,亦可能是裝飾不多而凸顯的空間過多。
此刻,皇帝端坐在軟榻之上,左手邊是面無表情的太后,書桐陪伴在冊,孟滿摸着佩劍站在不遠處,視線再往右移,避世已久的映蓉居然也在,她坐在一張紫紅色的木質椅子上,目光冷漠的看着前方,倒真有幾分問心無愧的樣子。
江淮見勢,至殿中跪下:“給太后請安,給皇上請安。”
太后閉嘴不言,皇帝自然開口:“君幸,你可知今日,朕爲何召你過來?”
江淮話音輕若浮塵:“微臣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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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攥拳輕咳,將那枚命籤扔在她的手邊,又揮手叫秦戚將那冊‘湯皇室寧姓族譜’用金制的盤子呈過去,已經翻好了頁數:“你看看這個。”
江淮心知肚明,卻還是緊張的嚥了咽涎水,她上眼這兩樣東西,目光從那兩個重合的分毫不差的日期上掃過,猛地蹙眉:“皇上?”復又看向太后,“太后?這是什麼意思?”
皇帝滿面滄桑:“君幸,朕不相信巧合。”
江淮眸光閃爍如雲後繁星:“那您的意思是,我和花君……”
太后漠然道:“君幸,你要清楚,哀家既疼你也疼恭月,但是身爲先帝遺孀,哀家不得不絕情一次!皇室血脈不容有差!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哀家必須要全部知道!”
映蓉在旁語氣平冷道:“我沒有對這兩個孩子做手腳。”
太后甩眼過去,厲斥道:“住口!”再斥,“撤了她的椅子!”
孟滿道了一聲是,卻見映蓉自己站了起身,他輕聲咕噥着得罪了,再伸手將她身後的椅子拿走,而那人站在原地,顏色冷而靜,只是不甘的抖了抖睫毛。
江淮迷茫的看着面前的幾人,又低頭仔細的看了看那皇族冊子,恨不得將這本冊子直接撕碎了吞進胃中,心內顛簸如浪中翻船,滿腹生機淹覆海底,她不停的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她怎麼會是長信王的女兒!
皇帝面對着長信王的生母和妻子,滿心都是愧疚,他其實不想知道,但心中的某一處又在好奇着,若當初映蓉真的掉包了這兩個孩子,那這二十年,花君所受的,都應該是江淮所受的。
“孟滿,把東西拿上來。”他開口,嗓音有些衰啞。
那人頷首,飛快的拿上來兩個盒子,輕輕的放置在江淮的面前,隨即面容遲疑的看了她一眼,這才伸手將盒蓋打開:“大人,您看。”
江淮聞言擡眼,瞳孔突縮!
這兩個盒子裡分別放着一個白色的瓷碟,上面各呈着一隻尾指骨!
二十年過去,這兩根骨頭依舊完好如新剔。
她渾身的寒芒像是刺蝟一般乍起,眼中的血絲鋪天蓋地的聚集,傍晚的夕陽從窗子外打進來,紅如一盆滾血迎面,此刻的她挺直脊背,當真像是一條被逼急了,立起半條身子想要用毒牙攻擊的五步蛇!
孟滿微駭,連忙按住她的肩膀:“御侍大人!”
江淮硬被他按了回去,膝蓋和冰冷的地磚相接,可怖的寒意錐子一般刺透她的肌膚,在骨縫裡面肆意的竄梭着,她咬碎牙齒不安道:“這是?”
孟滿無法隱瞞:“御侍大人,這左邊的,是太后收起來的長信王的骸骨,右邊的,是卑職奉皇上之命,昨日從……江家族陵取來的。”
江淮心駭到牙關都在打顫,她不可思議的看着那兩根尾指骨,又擡頭死盯着孟滿,伸手抓住他的雙臂,拼命的用力:“你開了我父親的棺槨!”
孟滿雙臂疼得快要失去知覺,汗溢滿額:“大人恕罪,卑職也是無可奈何。”
江淮直接將他推開,急速的膝行兩步至皇帝腳下,她冰雪聰明,這很明顯是會稽先賢傳和南史孝義傳均有記載的古法,滴骨驗親!
千年前的林王朝傳世的野史上也曾經出現過,攝政王姜家篡位之後,小公主林央爲了逃命,誤食洗髓果更替容貌,後也是通過此法才證明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不惜重開江秦陵墓,取出小指的骨頭,無疑是爲了滴骨驗親!
江淮只覺得憑空懸身在井口,滿心滿腹都在宣訴着不能驗!
她不知道,但是直覺告訴她,絕對不能驗!
伸手扯住皇帝的衣襬,江淮雙眼極紅:“皇上!君幸秉承父命服侍國君,兢兢業業任勞任怨足足八年!龍案一側!龍椅一側!皇上!您要相信君幸!君幸對您絕無異心!一張命籤不足以說明什麼!那都是假的!您身爲國之九五,廟堂帝王,不可能被它矇蔽!這都不是真的!”
皇帝見她如此,不禁心生惻隱之意,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逼着自己面對這件頭疼的事情,正如太后所說,皇室血脈絕對不能有假!
他扶着江淮冰涼如鐵的手,皺眉道:“君幸,不是朕不相信你。”爲難的嘆了口氣,“只消驗過,你和恭月的身份便可大白,若是無差最好。”
“若是有差呢!”
江淮聲音微顫,攥着皇帝的手下意識的緊了緊,而那人聞言垂眸看她,發現這個孩子的眸中滿是後怕,嘴脣慘白的不像樣子。
她是真的怕了,如果僅僅是舊臣之女就要揹負這些痛苦行走人世,那身爲長信王的遺女呢?豈非要被往事和醞釀了二十年的恨意生吞活剝?
皇帝不能回答,若真的要他回答,就只有一個字:死。
他不會留着她,也不會留着舊臣,更不會繼續留着花君,這柄刀子他在枕邊放了二十年,直逼己身,如今得除,他不會任機會溜走。
江淮察覺到他眼底的異樣,心頭陡然懸起,皇帝狠下心來將她推開,一指那兩個錦盒,用不可置否的語氣命令:“還不快去!”再瞪眼,“孟滿!”
那人聞言,抽出腰間的匕首呈給江淮,她的髮絲凌散在側,掩在層疊黑髮後的視線透出來,是那麼的陰鷙狠辣,她奮力揮袖將匕首打飛:“我不驗!”
孟滿不察,任由匕首飛出去,磕在地磚上留下一個醜陋的痕跡。
太后不滿的蹙眉:“君幸!休要胡鬧!”
江淮跪坐在地上,倔強如頑石:“我不驗。”
皇帝瞥眼一旁的映蓉,心下已經有了三分揣測,江家祖上並沒有和邊蠻結親的記載,自然生不出江淮這般的眉眼來,二十年前,必定發生了什麼。
“孟滿。”太后微微閤眼,語氣冰冷,“取血灌骨。”
那人得令,飛快的取回匕首在手,居高臨下的看着江淮,她渾身無有氣息,像是一具屍體,孟滿單膝跪下來來,猶豫道:“御侍大人,得罪了。”
孟滿伸手去拽她撐在地上的手,但如何拽得動:“大人,請您不要爲難卑職。”
江淮寂靜幾秒,稍微側首,目光斑駁且坦然:“皇上,君幸可以如您所願,不過是兩滴血而已。”劈手奪過匕首,照着左掌心狠命一劃,鮮血登時如河流般噴涌而出,將潔白的地磚染的通紅,“但君幸只求一事。”
皇帝瞧着那血似小溪一般蜿蜒在磚縫裡,道:“你說。”
江淮緩緩的跪直身子,再俯身下去:“若事情的發展當真如預料般的那般,請您無論如何,一定要留下恭月郡主的性命,也不要將事情的真相告訴她,只賞她金銀田地,讓她去揚州安度餘生。”
再深吸了一口氣,立場堅定:“否則君幸今日就算逼宮,也絕對不從。”
皇帝轉頭看了一眼太后,那人輕擡眼皮:“哀家答應你,只要你驗了這兩根骨,澄清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哀傢什麼都答應你。”
皇帝聞聽此話,眉梢微微豎起,眼中的殺意也逐漸濃滾起來,不可能,他不可能遂了太后的願,這是欺君之罪,絕對不可饒恕!
二十年前,他毒殺了長信王,二十年後,他也留不得餘孽。
任由愧疚填心,只會功虧一簣!
……
……
江淮微咽口水,擡頭看了一眼映蓉,那人側身而立,面對這一晚上疾馳的事態,仍是不苟一詞,只是那雙眼睛裡的光枯敗如碾碎的秋葉。
這不是鎮定。
這是無力迴天的絕望。
江淮是殺手出身,這種神色她看過數千遍,事情的真相欲如巨石拍來,如此身陷囫圇之際她終於控制不住表情,破天荒的笑了笑,諷刺至極。
擡起鮮血洶涌的左手,如揮毫般肆意揚了揚。
驗吧,終歸是要驗的。
隨着腥味濃厚起來,那兩個錦盒裡的兩根尾指骨也被這液體浸染個透徹。
皇帝的心一瞬繃緊,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激動之時甚有重喘,而太后坐在他身旁,面上是永遠的波瀾不驚,只是手裡的佛珠越撥越快,聲音點點敲心。
江淮跪在那兩個盒子前,視線卻變得模糊,她不想也不敢去看最後灌骨的結果,遂無力的垂下頭去,髮絲搖曳在冷風中,失魂落魄猶如鬼魅。
孟滿站在她的身側,幫她擋住偷襲來的風。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的過去,夕陽落下,夜晚的黑暗籠罩天地,浴堂殿裡嗆滿了燭火的味道,無數火光聚攏,四周卻依舊冷徹骨,秦戚上前蹲下年邁的身子查看,登時瞪眼,他怪異的動作讓餘下幾人都不安的騷動起來。
只見這個老太監仔細的檢查着這兩個盒子,然後臉上的肉猛地鬆散下來,眼中泛出劫後餘生的光,顫抖着嘴脣和聲音:“太后!皇上!血沒滲骨!”
皇帝霍的起身,而隨着他的動作,太后手裡的佛珠也受力斷裂,那些淡褐色的珠子噼裡啪啦的掉在地上,散落在黑暗的犄角旮旯裡。
孟滿見勢垂眸,發現左邊長信王的尾指骨上仍然浮着那半乾涸的血滴,而右邊江秦的尾指骨已經將那上面的血水吸收殆盡,彷彿從未出現過一般。
他不知爲何也大鬆了口氣,連忙將那兩個盒子呈過去:“太后,皇上。”
太后沒有擡眼,只是揮手叫他拿開。
而皇帝則多瞥了兩眼,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時,又有許多不解和不甘重新涌上心頭,他不解江淮那邊蠻容貌之謎,又不甘沒能利用此事致他們於死地。
但還有一絲釋然,一切還是原本的一切。
江淮的身子彷彿凍僵後重新融化,她撐着冷地起身,踉蹌着走到孟滿捧着的盒子前,視線在掃過其中情形後,終於浮出一抹希冀來,丹田緊繃着的一股氣衝上嗓間,她抿住那口甜腥的稠血,哭笑不得的重新跪在地上:“太后,皇上,君幸按照你們的命令滴血灌骨,如今身世已證,你們大可以放心了。”
話音剛落,太后疲然起身,書桐連忙扶住她:“太后?”
那人將手中串着佛珠的繩子扔在旁邊,聲音多有徹夜未休的頹累:“回宮。”輕嘆着氣邁步,渾身的珠飾華服看上去那麼的孤寂落寞。
書桐握着這人的手,她侍候了太后一輩子,甚瞭解她的心思,知道太后這麼多年,還是多向着江淮,她到底還是希望,殿中這個出落的如此優秀睿智的孩子,能是自己的親生孫女,畢竟江淮和先帝的性格是那麼的相像。
待這兩人離開,皇帝滿面憔悴:“君幸,今夜爲難你了。”
江淮捧住盛着江秦尾指骨的盒子,垂眸不語,好像一具石象。
皇帝往後殿走去:“只當是徹夜噩夢,勿要外傳。”
孟滿和秦戚異口同聲:“是。”
話音落了,江淮也輕輕道了一句:“君幸遵旨。”
秦戚回頭關切江淮幾秒,回去寢殿服侍皇帝去了,孟滿留下,對她道:“御侍大人,讓卑職送您回上御司吧,然後去傳崔太醫來給您包紮傷口。”
江淮沒有推拒,捧着那個盒子往外走,孟滿眼疾手快的推開浴堂殿的殿門,縫隙露出,有魚肚白的光芒灑進來,他愕然,以爲是天亮了,結果是月光。
江淮停步在門檻內,心下狼藉,躲避着光芒就像是隻能活在黑夜中的野鬼,她魂不守舍的回頭看了一眼還在原地站着的映蓉,那人雙目寂敗,滿臉頹唐,其中還攙着一抹莫名其妙的笑。
這不是放鬆。
這是死裡逃生的僥倖。
……
……
孟滿見江淮不動作,輕聲道:“大人?”
“這就走了。”
江淮的聲音脆若枯葉,回身邁腿,卻在那高聳的門檻上狠狠的絆了一下。
心內的波浪復又掀起,她知道,事情遠遠沒有結束,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依舊另有玄機。
映蓉,你到底做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