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文真的是做夢也沒想到,曾貴爲長鬆普外科科主任的自己,會有一天淪爲審訊室裡的犯罪嫌疑人。
昏暗的審訊室內,始終亮着微弱的燈光,沒有鐘錶,沒有時間,只有不停更換的調查人員,他們每次進來,都只用一個開場白:
“你到底交不交代?”
此時,孫立文依舊謹記了馮磊的那句話:有些事承認了,就是萬劫不復。
所以,無論那些調查員拿出什麼樣的證據,他要麼擡頭說一句“什麼都記不起來了”,要麼低頭一句話也不說。
古語言刑不上大夫,在如今這調查組,仍然沿用這一慣例,雖然孫立文的負隅頑抗讓調查組的工作人員有些頭疼,但是鑑於他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竟沒有人對他動粗。
調查組唯一能對他進行的折磨,便是不讓他睡覺。
可是,那些調查員似乎又忘了,不讓睡覺對於其他人來說巨大折磨,但對於長期熬夜手術的外科醫生來說,似乎算不得什麼。
熬了兩天兩夜之後,孫立文呈現出了一種嚴重的萎靡狀態,可是依舊不肯認罪,這時,調查組的工作人員卻有些着慌了---作爲調查人員,最怕的事情便是嫌疑人還未認罪,便在審訊室裡出了意外。
無奈之下,負責孫立文的調查人員只得把情況彙報給了王兆傑。
實話實說,王兆傑一開始並未放絲毫注意力在孫立文身上,因爲整個案件的主要人物是器械生產方和審批負責人,而次要人物則是有人命產生的中心醫院和濱海二院的醫療負責人,至於像孫立文這樣連人命都沒涉及的嫌疑人,只能算是整個案件的最末小人物罷了。
可是,誰又能想到,那些案件的主要人物在證據面前全都認罪伏法了,卻只剩孫立文這樣的一個小人物還在頑抗!
聽完彙報的王兆傑把菸頭往菸灰缸裡狠狠一碾,正要起身親自會一會這個在他看來油鹽不進的孫立文,這時,一個聲音卻突然在他身後響起,“領導,不如讓我去試試吧。”
王兆傑轉過頭,只見身後站着一個身穿黑色夾克的年青人,他的臉龐雖然是青澀而稚嫩的,可是那雙眼之中,卻透着與年齡不相符的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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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之中,孫立文似乎又在給患者做腔鏡手術了,可是就在那手術即將完成之時,屏幕裡突然滲滿了血,吸走一層,又出一層,吸走一層,又出一層……
邦邦邦!
一陣敲桌子的聲音,終於讓孫立文從那焦灼的手術中醒來,他微微睜開眼,看見了一個身着黑色夾克的年青人站在他面前。
周圍,依舊是那昏暗的審訊室和微弱的燈光。
只見年青人將一份盒飯放在孫立文面前,打開蓋子之後,又幫他掰開方便筷子。
孫立文接過筷子,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來。
秦生把椅子搬到孫立文面前,坐在那裡,靜靜看了許久,才說出了第一句話。
“孫主任。我叫秦生。”
兩天下來,各式各樣的調查員孫立文沒少見,可是,像這種自報家門的,秦生是第一個。
不過,在孫立文看來,秦生這種行爲,只不過是一種套近乎的方式而已,他的最終目的,還是想讓自己認罪。
於是,孫立文只慢慢嚼着飯,一句話也不應。
“孫主任,你真不記得我了?”秦生又道。
嘴角還掛着飯粒的孫立文慢慢擡起頭,看了看秦生的臉,的確,似有那麼一絲絲熟悉的樣子,不過,究竟在哪裡見過,孫立文卻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你是我的患者?”孫立文聲音沙啞着問。
秦生搖搖頭。
就在孫立文使勁搜尋着腦海裡的記憶時,秦生慢慢揭開謎底,“我們在楊教授的葬禮上見過。我的母親,叫羅小娟。”
孫立文瞪大眼睛,因爲他已經想起了那個著名的“雙頭姑娘”。
“孫主任,你應該知道,是楊教授給了我母親第二次生命,所以對於楊教授和長鬆醫院,我一直心懷萬分感激和敬仰。”秦生站起身,慢慢在孫立文身邊踱着步子,“當年,我在他的葬禮上聽說你是他欽定的接班人,同樣也對你懷着尊敬。當然,在那個時候,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們的第二次見面,竟然會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之下。”
聽見這番話,孫立文沒有迴應什麼,但嘴裡嚼飯的動作卻慢慢停了下來。
“說實話,孫主任,這兩天我一直很猶豫要不要見你並表明自己的身份,直到一個小時之前,我纔想明白這件事。我想我必須表明我的身份,因爲這對於我母親,對於楊教授,對於我,都是十分重要的事情。”秦生的腳步在孫立文身邊停下來,“孫主任,通過這些年和楊教授的接觸,你知道我最敬佩他哪一點麼?”
孫立文微微閉上眼。
“楊教授是醫學泰斗,是我母親的恩人,他在很多人眼裡都是神,但是,唯獨在他自己的眼裡不是。他從不居功,從不站在上帝視角。每當談起我母親的手術,他一直都強調那是運氣好,卻避而不談自己功績。他的謙遜,他的真實,無時無刻不在感染着我,我想,當一個人的格局達到了一定高度,都會像他那樣吧。”
實話實說,秦生對於楊教授的評價十分中肯,若是在平時,孫立文也一定會認同秦生的話。
可是,如今成爲階下囚的孫立文,心境困苦,哪有心思聽這些不相干的論調?
只見他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秦生,你到底想說什麼?你是想說我不如楊教授廉潔,我不如楊教授真實?可是,你們捫心自問,醫生的灰色收入,社會上到底有多少?爲什麼只針對我,就因爲我倒黴?!一個醫療器械,從研發到出廠,從審批到銷售,層層由權力人士把關,爲什麼出了事,要拿我們這些無關的小人物去獻祭?!到底是我不真實!還是這個社會不真實?!”孫立文怒視着秦生,幾乎吼道,“我承認我沒有楊教授那麼高尚,也沒有楊教授那麼廉潔,可是,我也絕對沒有卑劣到應該坐在這裡被你們審訊的地步!因爲我用我的技術,救過無數的人!現在外面的社會上,比我應該坐在這裡的人太多太多了,那些吃喝嫖賭的官員,那些壓榨人血的富豪,那些目無法紀的富二代……被審訊的人應該是他們!而不是我!”
積攢了兩天的情緒,孫立文終於一股腦全部噴射了出來。
面對孫立文的怒吼,秦生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淡然眨了眨眼,“孫主任,你的心情,我理解。而且,你的心境,和如今社會上很多人都一樣。因爲對現實的不滿意,他們滿眼只看到那些不公平,不公正,他們只喜歡抱怨,只喜歡宣泄,卻從來不尋找自身的原因,不尋求真正的解決方法。他們很想改變現狀,但是,他們的想法無一例外都是想從改變別人開始。”
秦生說着,拍了拍孫立文肩,“孫主任,再給你講一件事吧。我在來調查組之前,在海關工作了一段時間。有一次,我從一個19歲的小姑娘的包裡,搜出了一盒僞裝成化妝品的毒品。那小姑娘被抓之後,委屈不已,他說那是一個朋友託她帶的貨,她以爲就是化妝品,她也沒打開看過。她也是受害者,那些毒販纔是真正的犯罪者。她一直強調自己很冤枉。於是,我就盯着她,反覆問她一個問題:這個化妝品值多少錢?你的朋友又答應給你多少錢?你是真對某些價值模糊不清,還是心底始終存了一絲絲僥倖?所以,你真的冤枉麼?……這個問題我反覆問了無數次之後,那個小姑娘終於低下了頭。”
說到這裡,秦生正面注視着孫立文,“孫主任,這個問題如今我也要問你,作爲一個親手把問題器械安裝到患者腹中的人,你,真得,認爲自己,很冤枉麼?”
秦生的眼神,堅定,清澈,威嚴,沒有一絲雜質。
面對這種眼神的注視,孫立文突然發覺,自己的任何辯白,都變得那麼蒼白無力了。
他終於低下了頭。
秦生嘆息着,“還有,孫主任。按照我的職責,有些話我本不該說,但是,因爲你和許多人一樣,總是關注那些犯錯比自己大的人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所以,我可以偷偷告訴你,負責生產和審批這些醫療器械的人,大概率將會被判……死刑。”
聽到這兩字,孫立文身體驟然一抖,他的嘴巴張了又合,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
……
王兆傑站在窗邊上,一邊抽着煙,一邊凝望着遠處一家醫院樓頂上的那個大紅十字。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
“進來吧。”王兆傑連身體都沒轉,繼續凝視着窗外。
門被推開後,秦生夾着一份材料走了進來。
“領導,孫立文交代了。”秦生將材料雙手放到了王兆傑的桌上。
王兆傑回頭看了看秦生,又看了看那整整齊齊的材料,嘴角微微一揚,“小秦。你還真有一套呢。”
對於領導的誇獎,秦生並沒有任何表示,他筆直站在原地,繼續問道,“領導。大魚都落網了,小魚小蝦怎麼辦?”
王兆傑沒有迴應,他轉頭又面向窗外,抽了許久許久的煙。
秦生也沒有催促,就老實站在桌前,等候着。
終於,王兆傑嘴裡的那根菸抽完了,他也不得不說話了。
“這個孫立文怎麼說?”
“他說收錢的,只有他一個人。”秦生面無表情回答,“其它醫生都沒有。”
王兆傑微微一愣。他將菸頭在窗臺的菸灰缸裡摁滅,再次凝望着遠處的大紅十字,長長嘆了口氣。
“他說沒有,就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