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裡,北境的風寒的徹骨。
風推雲走,遮不盡滿天星斗,掩不住殘月露頭。
北衛公在酒窖外踟躕良久,月光雲影交替着掠過他的面龐,映得面色陰晴不定。
良久,北衛公慢慢平息下劇烈的心跳。
他微一沉吟,回身從來路的一名巡守手中奪過了一把刀,返身硬下頭皮闖進了酒窖。
酒窖幽森,燈火昏暗,北衛公立在門口稍稍適應之後,才靜悄悄地邁步走下了階梯,四下環顧之後,小心翼翼地向着深處走去。
血腥味越來越濃。
走不多遠,便見一道身影立於正前。
那身影背對着他,藉着昏暗的燈火,北衛公愕然發現,這不速之客竟恍若無人般自顧自地舀着酒喝。
在他腳下躺着四名軍士,一動不動,鮮血淌了一地。
在密不透風的地窖裡,血氣濃郁的令人喉間翻涌。
從着裝來看,應是駐守此間的守備。
“許久未回,物是人非,這盈胸烈一如從前滋味,着實令人唏噓懷念。”
身影察覺到了北衛公的到來,卻並未回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着北衛公說道。
他曾是戍北舊人?這番話令北衛公心頭泛起了困惑。
“閣下誘孤前來,難道只是爲了讓孤看你喝酒麼?”
北衛公眉頭一皺,並未有進一步的舉動,聽他聲音似曾相識,但一時間卻想之不起。
“說起來,你我二人還未曾一起喝過酒,你可願陪我共飲一觥?”
身影探手打了一觥酒,轉過身來,平舉着酒器朝北衛公遙遙示意。
北衛公見他擅闖禁地,連殺數人,犯下了滔天大罪,竟還表現得混不在意,不由氣得眉心直跳。
“甘冒奇險,擅闖禁地,又殺我軍士,難道只是爲了與孤喝酒麼?閣下可當真是好雅興啊!”他額上青筋綻起,怒聲道。
“盈胸烈被稱作戍北魂,當年由第一世北衛公落儀親手釀造,共釀下十壇,魔族在一次大舉入侵被打退後,落儀犒賞三軍用去了三壇,你父親繼位之時用去了兩壇,你出世擺滿月酒時用去了一罈,今日又用去了一罈,如今這滿窖之中只剩下了一罈,其餘盡是些年份尚且不足的新酒,卻不知你祖父留下的另外兩壇你用作了何處?”身影對北衛公的憤怒視而不見,自顧發問。
“哼!閣下倒是對我落家之事瞭若指掌啊。”北衛公聽他對自家過往如此熟悉,又驚又怒,但更多的卻是迷惑。
“魔族交代你的事辦得怎麼樣了?”身影未理會他的譏諷,抿了一口酒,淡然問道。
“什麼魔族?”北衛公慌忙四下環顧,低聲喝道。
“別怕,這裡除了地上的死人以外,便唯有你我二人。”來人看透了他的顧慮,冷笑道。
“你是魔族派來的?”北衛公見他身型瘦削,並非魔族慣有的龐大體態,狐疑道。
身影默然點頭。
“先前的使者呢?”見他承認,北衛公暗地裡鬆了口氣,卻還是不放心地四下掃視了一圈,生怕這等機密被人聽了去。
“與你無關。”來者聲音冷硬,但那種熟悉感卻在北衛公心裡揮之不去。
北衛公皺了皺眉,這才道:“你們要孤交出境內所有待產的婦人,卻不告知緣由,如此毫無誠意,恕孤不能照辦。”
雖是明確表示了拒絕,但當初使者提出的條件實在太過誘人——以舉國孕婦,換魔族大軍助他南征。
事成後,保他登臨人皇之位,並將戍北割讓予魔族,從此魔族許諾不再進犯人族疆土,保證井水不犯河水。
北衛公的確是考慮過,也極爲心動。
但對方空口無憑,甚至連原因都不願告知,如此低的可信度,他當然不會豁出身家性命去冒險。
“緣由你不必過問,你只需知道,此舉對你有益。”身影冷冷道。
“藏頭露尾之輩,話盡不實,讓孤如何信你!”北衛公一直試圖看清這個神秘人的面目,卻被他厚重兜帽所投下的陰影阻隔了視線。
“此事對魔族至關重要,即便你不答應,我們也是無論如何要達成目的的。”
神秘人將無論如何四字咬得很重,字裡行間透露着危險的意味。
“你在威脅孤?”
北衛公緊了緊手中的長刀,眯起了眼。
“我豈有膽量威脅高高在上的北衛公吶?何況您還背靠着辰氏這等龐然大物呢。”身影語氣中盡顯譏諷之意,絲毫未加掩蓋。
走投無路,傍上穹隆山,藉此穩固自己在戍北朝堂上的地位。
此事是埋藏在北衛公心底最深處的芥蒂,是他即便選擇自欺欺人,也萬萬不願回想起來的不堪往事,別說被人當面提起了,即便是背後議論,他也不能容忍,儘管這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其實自落稷坐穩北衛公的寶座後,宮裡便早就把他的那段過往列爲了禁忌。
但他仍不滿意,於是下令,凡在公開場合妄議穹隆山與北衛公者,杖五十。
五十大板下去,即便是鐵人也給砸扁了,尋常人哪裡還有生還的道理,這等於是直接將非議者給判了死刑。
對此,北衛公美其名曰,此舉是爲了維持朝堂與宗門世家間涇渭分明,互不干涉,共同發展的傳統風氣,是爲了保持戍北國一人執政,遍地開花的良好秩序。
但此刻,這道無法癒合的偌大瘡疤,被這神秘人當着的他面兒直截了當,血淋淋地給掀開了。
北衛公當真是怒火中燒,羞憤難當,直欲殺之而後快。
“北衛公此刻怕是恨不得將我給碎屍萬段吧?也是,對於手掌大權,生殺予奪全憑一念的你而言,我或許只不過是一隻卑微的螻蟻,要殺我自然容易。”
神秘人對他兇光畢露,殺氣凜然的眼神視而不見,雲淡風輕道:“但在殺我之前,你不妨考慮一個問題。
事先聲明,我絕對不是在威脅你或恐嚇你,只是爲了不負魔族所託,盡職盡責的完成自己的使命,僅此而已。
所以我有責任,有義務,如實的告訴你,拒絕我或殺了我之後,所必然會產成的後果。
屆時,拒絕與否,殺與不殺,則完全取決於你。”
此人孤身深入北衛,如今陷入了四面皆敵的囹圄,已是插翅難飛。但他死到臨頭,卻仍能保持着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難道他還另有依仗?
北衛公不信這世上當真有不怕死的人,心中便不免有了猜測,暗道:“不妨先留他一條狗命,且聽他怎麼說,若是不能令我滿意,再殺之不遲。”
心中泛起的猶疑迫使北衛公強行按捺下了心頭的盛怒。
他冷聲道:“孤暫且先將你的狗頭寄下,倒要看看你還能說出什麼花兒來。”
神秘人對他的出言不遜不以爲意,哂然一笑道:“我倒是死不足惜,但只希望北衛公在拒絕了我的好意後,一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否則,倉促間面對如潮水般涌來的魔軍,戍北國必然生靈塗炭。
當然,無論你做哪種選擇,我都是看不到了。
對我而言,這是好事。”
北衛公的拇指在刀口上摸了摸,語帶威脅道:“孤的耐心一向不是很好,你最好有話直說。”
“言歸正傳。
今日我不惜涉險深入絕地,也要與你達成交涉,便是爲了避免人魔兩族出現不必要的損耗。
魔族戰士雖可以一當百,但既然開戰,便免不了有所犧牲。
而這,也是我們所不願看到的。
尤其是在數十年前那一場六族奪魄之役後,魔族元氣至今未復。
而你人族也好不到哪兒去,更甚者,你們在那場大戰之後,竟在內部又挑起了另一場愚蠢的戰爭,前朝是覆滅了不假,但新朝,當真立穩了麼?”
神秘人分析了雙方現在的局勢,北衛公聽到此處,嘴脣微動,下意識就想反駁。
但神秘人凌厲地一揮手,沒給他插話的機會,話鋒一轉繼續道:“當然,人族是八荒大族,新朝建立也有年頭了。
憑你們這幾十年來所積累起來的資本,自然還能經得起一番折騰。
但人族是人族,你卻是你。
以戍北國在人族四國五州中的尷尬處境,你敢確定當魔族兵臨城下之時,他們會與你同仇敵愾,共同抗敵麼?
退一步講,即便你們最終能統一戰線,並在這場戰役中,僥倖取得了勝利。
但也莫要忘了,這八荒之內,可並非只有你我二族,我們之間若是再起狼煙......
想必,以你的性子,也不甘願當那鷸蚌,而讓其他四族坐收漁利吧。”
北衛公即便心裡有所不甘,想矢口否認,卻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都是事實,根本無從反駁,若是強行狡辯,反倒像那黃口小兒明知理虧之後,卻不肯承認,猶自耍賴般撒潑打滾,無理取鬧。
這極不符合他北衛公的作風。
神秘人察言觀色,見他神色經過了連番變換之後,終歸還是放棄掙扎,選擇了沉默,便知他即使口中不願承認,但心裡已經認同了他的觀點。
說服他,已是十拿九穩。
神秘人隱藏在陰影下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勝券在握的微笑,當即趁熱打鐵道:“況且,魔族此番志在必得,不同以往,不會再只是在你的邊境小打小鬧。
事關生死存亡,魔族必然會傾巢而出,舉全族之力大肆入侵。
而你,身爲一方霸主,貴爲一方諸侯,成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萬人敬仰,地位超然的北衛公。
可願舍下大好江山與榮華富貴,去與一幫橫豎皆是一死的莽夫爭個你死我活?
屆時,你是能鼓起勇氣魚死網破呢?
還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呢?”
神秘人一番話說完後,雙方都沉默了下來,酒窖內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唯剩一道道粗重的喘息,喘息來自於北衛公起伏不斷的胸膛。
儘管在神秘人的言辭結尾中,飽含着濃濃的譏誚之意,而北衛公平生最受不得嘲諷與輕慢,但他卻不能不承認,他確實沒有底氣僅憑戍北一國之力,來對抗魔族的舉族入侵。
魔族的可怕,他深有體會。
平日裡,只是偶爾發生在邊境的小小摩擦,他便已應對的焦頭爛額,若是舉族入侵......
他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
北衛公眉頭深鎖,陷入了沉思。
神秘人又喝起了酒,砸吧着嘴,不去催促。
良久。
喘息聲漸漸平息。
神秘人放下了酒觥,好整以暇地等着。
他知道,他想要的答案就要來了。
“孤拒絕。”
北衛公平舉長刀,緩步走向了神秘人,一字一句道:“所以,你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