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陰冷的酒窖內。
北衛公圍着裝滿修羅血的酒罈子轉了一圈,在罈子後方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面寫着:
一日一口,循序漸進。
“這想來便是修羅血的用法了。當初落儀應是未遵循此法,攝入過量,最終落得個爆體而亡的悽慘下場。”
北衛公心裡想道。
他以手指沾了一下壇中的血液,觸之只覺溫暖粘稠,似與普通血液別無二致,可這酒窖陰寒,尋常的血絕無可能留有餘溫,除非此血剛剛離體不久。
難道父親將將離去不久?
可如此之多的血量,究竟出自多少修羅之體?
父親究竟又是如何悄無聲息地帶領那麼多修羅潛入此地的?
那些桀驁難馴的修羅們又爲何甘願聽一個外族之人調遣?
北衛公眉頭蹙成一團,猜之不透,沒奈何,只得放棄了徒勞的揣摩。
他擡起手指意欲好好查看,卻發現血液無法附着於手指之上,順着掌緣流下,竟毫無血漬。
多想無益,他唯有按字條之法,俯身啜飲了一口。
濃烈的血腥氣直灌口鼻,他胃裡翻江倒海,險些一個沒忍住給吐了出去。
好在北衛公意志力強大,強忍着體內傳來的劇烈抗拒之意,舌頭將血捲入喉頭,皺眉嚥下。
那一線血液入喉,流過胸腹,北衛公雙眼緊閉,喉管內傳來的黏膩之感,讓他眉頭蹙得更深。
血液入腹,北衛公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只覺體內一道暖流直達四肢百骸,先前的疲憊空乏之感一掃而空,周身已被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
腿上的傷口處緩緩傳來一陣瘙癢,他低頭看去,只見翻卷的皮肉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着。
“這便是修羅血麼,若以此物供給軍隊,假以時日,拿下踞央,似乎也並非難事,奈何只有區區一罈。”
北衛公想道。
突然,他聽到酒窖深處傳來了聲聲低語,先前竟然沒有察覺,看來,這耳聰目明的益處,也應歸功於修羅血。
“父親?”
北衛公向酒窖深處走着。
沒有迴應,他繼續向前。
突然,一股極爲熟悉的危險之感從北衛公的心頭升起,控制不住地戰慄從他的腳趾一路蔓延向上,直至頭皮。
北衛公立時放緩腳步,儘量不發出一絲聲音,小心翼翼地走向低語的源頭。
在燈火映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裡,現出了一道異常偉岸的身影,他的心隨之懸了起來。
北衛公隨手取下一把火盞,照向身影,定睛細看。
但見那人委頓在地,即使癱坐着,卻也與自己身高几近,壯碩修長的身軀上肌肉高聳,青筋虯結,與他相比,魁梧如北衛公,竟也顯得不值一提。
他膚色玄青,面目猙獰,白齒而烏脣,四顆尖利的獠牙緊扣下脣,眼窩深陷,而眉骨額頭盡皆高聳,額頭生有指厚的烏青骨甲,骨甲表面遍佈刻痕,額紋繁複,額上生有雙角,分於頭顱兩側,銳如槍尖,額甲之後則是一頭深灰長髮直垂腰際。
竟赫然是一名修羅!
北衛公被突現此地的修羅嚇地連退幾步,險些跌倒在地。
可酒窖內逼仄狹窄,避無可避,他又手無寸鐵,心頭不禁想起臨陣遭遇修羅時,那縱橫殺伐無可匹敵的兇悍之姿,懼意橫生。
北衛公自知毫無勝算,卻也不甘坐以待斃,硬着頭皮欲要上前拼死一搏,奈何雙腿重如灌鉛,竟是一步也邁不開。
恰在此時,前方的修羅又發出了低語,但因距離太遠,聽之不清。
北衛公心想,這兇獠若要動手,又豈能等到此時,卻不如聽聽他要說些什麼,也好死得明白。
心頭的好奇,終於壓下了膽怯,北衛公靠上前去。
但見修羅神色木然,口中含混不清的重複着:“穹隆山,辰晝,求我族助他稱王......”
這便是父親送來的憑證麼......
北衛公看着呆立不動,說着一口蹩腳人語的修羅,恍然領悟。
修羅忽然擡手。
北衛公一驚,以爲他要動手。
但修羅擡手後卻一動不動,北衛公詫異不解,而後見他伸出一指,指向身後,這才意識到他似乎是在向自己示意着什麼。
北衛公順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過去,卻發覺只有一排酒罈子。
他細細看了一遍,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隨後才發現,所有的酒罈似乎都曾被開過封,只是又給封上了。
他心頭狂跳,莫非......
北衛公迫不及待地一個個揭開了酒封,酒罈子裡果然沒有酒,赫然如他所料,竟是幾乎滿溢的修羅血。
“獨木難支,魔族允我先行打造血徒!”
修羅自他身後說道:“你須確保孕婦送往夜暮山,所有!”
北衛公心頭狂喜,幾乎便要吼出聲來。
有此助力,便可打造一支無匹雄師,將寰氏拉下皇座,指日可待!
******
北衛公在酒窖內呆了大半日,踟躕着要不要將修羅血給落離服用,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只想讓弟弟這一生能當個平安喜樂無憂無慮的庸人,所有的富貴榮華都由自己給予,所有的罵名兇險都由自己揹負,在自己的庇護下長大,
這才穿過了層層宮牆,曲徑折繞,來到了宮內一處僻靜的院落。
此刻天色將晚,每年的這個時候,北地的夜總是降臨得很早,風中已透着凜然的寒意。
院內,一個老嬤嬤正攙扶着一位婦人往屋內走去。
北衛公上前道:“嬤嬤,我來吧。”
老嬤嬤轉過身,見是落稷,微微頷首行了一禮。
“公爺,您又來看老夫人了。”
老嬤嬤理了理落母被風吹散的鬢髮,這才鬆開了手,讓在一旁道。
“嬤嬤不用拘禮,我也有些日子沒來了。”
北衛公親手攙過母親,聲音輕柔。
“老身還有些活沒做完,就不打攪小公爺和老夫人說話了。”
老嬤嬤又行了一禮,這才退下。
“少傾還需有勞嬤嬤侍候母親睡下。”
落稷對着嬤嬤的背影說道。
嬤嬤回首點了點頭,徑自離去。
落稷把母親扶進了屋內坐下,點燃了燈,又拍了拍母親衣上沾染的些許纖塵,這才陪着母親坐在了一旁。
落母目光呆滯,口中喃喃着不知說些什麼,似在哼着一首曲子。
“母親,爹爹回來了。”
落稷低頭握着母親的手。
落母眼中一片混沌迷濛,似是罩着一層霧,對他的話沒有做出迴應。
落稷習以爲常,也未說話。
只是不住摩挲着母親的手,聽着她囈語般,斷斷續續地曲調。
良久。
“母親,兒子怕是再也回不了頭了。”北衛公肩頭聳動,彷彿犯錯後不知所措的稚童。
曲不成曲,調不成調。
搖曳的燭光,映照着落稷流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