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對着刺眼的白熾燈光,淚很快落下來,輕鬆得如同掌控着眼底閘門。“……從小遠離父親,對他的事一無所知。父親僅十年前來看過我一次,讓我不要牽掛,在美國結婚生子。之後至今從未曾聯繫過……不回來?這是我的祖國,遊子又豈有不回家的道理?我一直很渴望回國看看,不管父親發生什麼事,現在不是封建社會,沒有連坐制度,我相信黨和政府對我這個罪子是寬容的……
……
鉅額資產?我能力有限,一直只是個朝九晚五上班族,剛從慧新諮詢辭職,沒什麼存款……海外帳戶都在這裡……辭職?噢,遇到美國老師MK Young,他替我買好機票讓我回美國發展,……G市?只是隨意去散散心罷了。
……
結婚?噢,是的。我和先生Abel Jiang 在拉斯維加斯登記註冊,他是普通華裔,已經過世七年。如果可以,我不想再提及亡夫的事……
……
程熠微?是的,我認識。曾經被慧新委派去RC做項目,爲期一個月……往來甚密?特別嗎,那不過是男人和女人間最自然的交往關係罷了,他很英俊,很慷慨,我不自覺地受他吸引……結婚對象是…部裡高幹子女……我不知道,毫不之情。好的,我懂了,多謝您好意提醒……”
……
慕憬無意識地捶打麻木僵硬雙腿。整整十多個小時,厚重簾子將小房間牢牢籠罩起來,她只能從漏網的一個縫隙裡瞥見辰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隨時間變幻。
很久之後,她昏昏欲睡起來,眼皮沉重得撐不住,來來回回仍是那些話。再後來,他們就作罷了,扔她獨處房間。
她復又清醒起來,在心底警惕着戒備着,害怕稍有不慎陷喬木母女於萬劫不復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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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夜再度深沉。終於有輛轎車載着她離開。她什麼也不想問,默默坐進車裡看窗外樹木蕭瑟,秋風狂卷萬物。冬天,快到了吧。她慢慢想,控制着潮涌般撲過來吞噬她的睡意。她不能睡覺,至少現在,還不能睡覺。
車子換了又換。慕憬覺得自己如同一塊待價而沽的豬肉,在肉販中間來回輾轉。終於停到潮白河畔別墅區,一處獨棟三層小樓前。她獨自下車,越過籬笆,慢慢穿過殘荷稀疏的私家泳池,走向大門。
泳池種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她在面上掛了大大的嘲諷之意。
簡潔華貴歐式裝修風格,水晶燈沒有流蘇墜。她似來過一般,熟門熟路攀上二層,朝暖色燈光的房間而去。那燈光似乎變得刺目起來,她的指尖和心底一樣冰涼。
他獨坐書房閱讀一份資料,低着頭,十分投入的樣子。聽見她的腳步聲,頭也沒擡地招呼她,“你來了?”
見他如此自然,如此鎮定,她乾澀地說:“您的吩咐都照辦了。”停頓片刻,他沒有絲毫擡頭的意思。她不由說道:“如果還有什麼剩餘價值,您也儘管來榨取吧。如果沒有,我,先走了。”
她總是懷疑他,從頭至尾地排斥他,從來沒有選擇過——信任。看着她白皙面孔上濃烈的眼瞼陰影,乾涸嘴脣失卻血色,眼底深深的憂懼,心中驀地一痛。他動動嘴皮,“去把自己洗乾淨上牀等我。”
她擡起眼來,既震驚又嫌惡的樣子。他慢條斯理說道,“不需要我再說一遍吧。”
她仍不動。他只得又說:“如果你想讓她們母女好好活着的話,麻煩照做。”
她立即轉身奔出去,幾乎是奪門而逃。他放下材料揉揉眼睛,慢慢撥通一個電話號碼。身體異常疲憊不堪,刀傷混合着槍傷,癒合得極慢,傷口隱隱作痛。“我答應你。把那東西發過來吧。”他清晰地說。
磨磨蹭蹭好半天,足足搓掉兩層表皮,熱水澆在身體上疼痛難當。她擦擦頭髮,如蝸牛般套上他準備好的內衣睡袍,慢慢踱進主臥室。
程熠微倚靠牀頭拿一本書,假裝沒看見她滿臉猶豫,全身刺蝟般戒備的樣子,終於等到她咬牙鑽進被窩裡。他放下書,亦躺下來。
他們共枕於一起。她深呼吸幾次纔開口,似乎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至少,先把你的資本拿出來。”她說。
他扔給她手機。“自己看吧。”
那是一條來自“F”的郵件。視頻裡,遠遠的兩個背影,互相攙扶着於江邊散步。儘管只是背影,不難發現她們的腳步走得十分安定從容。
“請一定——善待她們。你知道的,她們是好人,應該有好報。”她閉上眼睛,雙目乾涸,話剛出口便惱恨自己不知道爲何還對這個邪惡的男人抱有一絲希望。手指麻木地開始解鈕釦。他將手伸過去輕輕搭在她的手背上。“睡吧。”他在她耳畔,說道。
他的懷抱在輕薄絲被裡十分溫暖,氣息清涼而安定,如同松柏般值得倚靠。她太困了,真的很想就此深眠下去。但她不願讓自己沉溺,胳膊強硬地抵到他的胸膛,借力掙脫。一道若有若無的吸氣聲響起來。她直覺頭皮發麻,抑制不住地將手伸向他的衣襟。他一邊用胳膊阻擋,一邊退到牀沿。“乖乖睡覺。”他命令地說。
慕憬手指已經觸及睡衣裡面厚厚的繃帶。“你受傷了?那晚?”她低問。
“不是爲你。”他沉悶地說。
“上帝其實不總在睡覺。”她復又閉上眼睛,神色冷淡下來,“你們這種人,多行不義,總會被收拾。你只是活該!”
接受到他的怒意,她突然噤聲,及想到捏在他手中的喬木母女,怏怏入睡。
夜裡起身,她掙脫他不知何時圈上來的手臂身體重重束縛,籍着微弱壁燈光,突然發現他沉睡的英俊面龐上,掛着一點淚痕。“那也是鱷魚的眼淚罷了。”她強迫自己這樣想着,掩飾心底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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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憬第二次開始被程熠微“包養”的生活。她不願亦不敢想將來。只要,他一天不放開她,她就無法擺脫他。
她別無選擇地穿着由他提供的帶着濃厚他品味的衣服,食用鐘點工按他味蕾精心製作的三餐兩點,睡在他豪華別墅的奢侈大牀上。
然生活並無想象中那般“米蟲”。她一直以冷靜自持自居,在他面前卻總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不留神嘲諷挖苦打擊的詞彙就從嘴裡如小李飛刀般指向他。他的臉色因此無可避免地黑了又黑,後來每次聽完她嘲諷的話便連威脅帶報復地指使她去爲他做各種家事,從一開始的洗襪子洗內衣進展到做飯洗碗拖地收拾屋子。最後,他乾脆把鐘點工給辭了。
慕憬儼然成了程熠微家的保姆。當然,考慮到同牀共枕因素的話,她大概已經不是普通的駐家保姆級別了,而是類似“襲人”那樣的暖牀丫鬟。不過他雖長了一副好面孔,卻完全不像寶哥哥那麼心存善良,那麼憐香惜玉,那麼相信所有女兒都是水做的……她敢肯定,那傢伙必認定她是鐵打的,從早到晚不讓她有一刻停歇。當然,她更沒有襲人那丫頭的覺悟——她每晚侍寢的時候簡直怨氣沖天。可是,因爲身體上太累太累了,還沒顧上表露出來,就已經深深陷入夢的泥沼,被纏繞。
每次醒來,無可避免地發現他將她圈得死死地,彷彿她是個慣逃犯,他正在對她用刑和宣判。
怒卻不敢言出來,害怕他的睚眥必較總有一天遷怒到喬木母女身上,只得儘量避開他。白天的時候有多遠滾多遠,這樣方能控制着自己不與他講話。然而每個夜裡,她不敢思想起,他是如何用淡淡的溫暖來極盡可能地貼近她,軟化她。
她想起數月之前,她和他第一次“約會”。她竟然傻到將自己的軟肋那麼主動地講出來。很多很多,愛……很好,現在統統變成了覬覦者手裡很多很多的,武器,束縛……
天天耗在這座豪華“耗子”裡做苦力,他亦沒有一天要外出的意思。而且,他漸漸地無所事事起來,連工作郵件都不查閱了,十分悠閒地曬太陽喝茶讀報紙,看她樓上樓下抹灰拖地,滿額頭的汗珠。並總掛出一副可惡的笑意來,似乎以此爲樂。
她顯然沒意識到,在他逐漸康復起來的同時,她的面色也添了幾許紅潤,即便穿上最簡單樸素的家居服,素面朝天,怨氣沖沖,也難掩窈窕身段,如雪色花朵般動人的面龐。
他總是在她上樓下樓風一般穿越過他身邊的時候,斂去些許笑意,正襟危坐,假意看報紙。毫無意外地,她絲毫不擡眼皮,當他是空氣,提着水管逕自洗車去了。
手機鈴音終於打破兩人之間詭異的安寧。他逐漸斂去笑意。她在不遠處的地方,豎起全身毛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