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上午九點左右,浮雲縣拘留所兩扇大鐵門緊緊關閉着,綠色的油漆因年久脫落了不少,沒脫落的自由組合成各種奇形怪狀的形狀,在冬日的陽光下,像怪獸一樣的圖案張牙舞爪陰森可怖。

這時,大鐵門一側的小便門“吱呀!”的一聲被人從裡面拉開了。一顆腦袋探出門來,頭髮凌亂,打着各式各樣的圈兒,被寒風一吹,怕冷似地抖個不停。那張臉看上去蒼白消瘦,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茫茫然一雙憂傷的眼。一雙灰土色的布鞋已分不出本來的顏色,從小鐵門裡伸出來。人弓着背想從門裡出來時,肩頭上扛着的鋪蓋捲兒不小心在小鐵門的頂部掛了一下,聊塵踉蹌着向門外衝出來,險些摔倒,但踉蹌幾步後終於站定了。

他站在拘留所的大門外,猶豫不定的茫然四顧;沒有人來接他,那種被冷落的心情在他心裡一閃而過。

父親來不了,其實路萍來不來接又有什麼意義呢?經過這一場變故,他又該如何與路萍面對?那個讓他感覺不到一絲溫暖的家,還有維持下去的必要嗎?唯一讓他心裡放不下的是孩子;孩子**裸的來到這個世界,清純而又幼稚,人生還如一張白紙,他有什麼過錯呢?

兩滴淚水從他的眼角滾下來,模糊的視線裡有孩子天真地笑臉,耳邊似有“爸爸、爸爸!”的稚嫩的童音。目光所及之處,那些街道;那些樓房;那些商店依然如故,藍天依然、陽光依然,可他的生活再也回不到從前。

人的嘴傳播消息是很快的。在拘留所的日子,他也曾聽到過看守們私下裡的小聲議論。當他聽到他們議論莫小羊時,他先是驚訝,後來就對別人的議論用上了心,終於聽明白了一切。

那幾天他像傻掉了一般常站在一個角落裡愣怔半天。在那樣的環境裡,他不想哭,他緊咬着下脣忍着;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淚水似斷了線的洙子似的流個不停。在拘留所裡的一個又一個提心吊膽的白天;那一個又一個驚慌恐懼的夜晚;在煎熬中他爲莫小羊擔心着。

後來在別的犯人的議論裡,他又聽到他相依爲命的爸爸也被逮捕了。那些小道消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深愛着他,他同樣深愛着的爸爸會是那樣一個歹毒的人。他雙眼佈滿了血絲,那張臉上長久地帶着麻木的微笑。他不相信那個從小寵他愛他,他也深深愛着的人,竟然是他的殺父仇人。他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這個世界爲什麼要給他開這樣的玩笑。就在他對一切感到絕望的時候,上天又給他打開了另一扇窗,給了他一絲希望的光,他被無罪釋放了。

站在拘留所門外的陽光下,仰起臉來迷着眼睛與太陽對視着,有兩滴眼淚順着眼角滾下來。溫暖的陽光裡,有如花似地笑臉,有溫柔的美麗目光長久地注視。

迷逢着眼與太陽對視着,又有兩滴淚水流下來,他低下頭,雙手捂着臉,哭的像個孩子。

這時,拘留所大鐵門一側的便門又拉開了。從裡邊走出一個四十左右的門衛。他從後面拍了拍聊塵的肩頭,面無表情地說:“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人都出來了還哭什麼呢?快回家吧!”

聊塵擡起頭,用手背擦乾眼淚,轉回身,一臉難以啓齒的表情,低聲哀求似地問:“他、他關在哪個房、房裡?我、我能看看他、他嗎?”

“看誰?”門衛一臉沒聽懂的表情問道。

還沒等聊塵回答,門衛很快明白過來,擡起右手拍打着頭說:“噢——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是不是想看看那個害死你親爸的爸啊?他是你的殺父仇人,難道你還想去上看他!給你說吧,那老傢伙越獄逃跑了,因爲這件事我們看守所還受了處分!這老傢伙真是可恨!……”

聊塵聽說他逃跑了,心裡竟然有些寬慰。

門衛接着又說道:“真讓人想明白,既然費了老鼻勁逃了出去,爲什麼不找個偏僻的地方躲起來,卻又跑回老家陝西宜林市公安局投案自守,這真讓人想不明白了,想不明白啊!”

聊塵心裡又是一驚!

“走吧!走吧!快回家吧!”門衛不耐煩的朝聊塵擺擺手,轉回身走進大鐵門,咣!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聊塵想:既然逃了出去,爲什麼還要去陝西宜林自守呢?他想不明白這是爲什麼,站在那裡遲遲沒有夠動腳步。他不知道現在該向何處去,他不想回他的家,不願去面對路萍,除了想孩子以外,那個家已沒有什麼使他可留戀的。他沉思了一會兒,揹着他的鋪蓋圈兒,頂着寒風,向縣建築公司走去。

他邊走邊看了看自己身上,渾身髒得像個流浪漢似的。他沒有勇氣打出租車。怕萬一司機向他刨根問底,他該怎麼向人家解釋呢?所以他選擇了步行回家。

他走走停停,專鑽大街邊沿的避靜處。像小偷似的東張西望的向前走着,他怕有熟人看見他;只是想一想熟人見到他時的驚訝表情,他就感到無地自容了。此時的他膽小如鼠,心裡只想着快回家。

欲速側不達,四華里左右的路程,他竟然走了一個多鐘頭。其實我並不認爲他走的慢,因爲他邊走還要邊觀察什麼地方能沒人看見,曲線行走自然路就長了……

終於快到了,進建築公司門口時,他把頭低得很低,雖然和門崗沒說過話,從前經常來來去去,也是面熟的,他怕人家看出他。進小區門時把頭低得很低,但人家還是透過玻璃窗子看出了他,唉、唉地喊着阻止他進去。他難爲情地擡起頭來,想禮貌的向人家笑一笑,但沒成功,他實在笑不出來,眥着牙,露出的是一臉的哭象。人家看見他的慘象,露出一臉的愕然,同樣用笑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回敬他,擺着手讓他過去了。

他左搖右晃的揹着行李捲來到一幢樓下,笨拙的爬上二樓,掏出鈅匙打了開家門,緩步走進去。回身把門關上,背上的行李捲兒慢慢滑落到腳邊。站在客廳門口,他傻愣愣地轉着頭看,客廳裡的一桌一椅一凳都是他熟悉的樣子。但那個熟悉慈祥的聲音聽不到了,淚水慢慢涌滿了雙眼。

從前他回到這個家時,總會有一個雖然有些蒼老,但身體依然硬朗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深情地望着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樂開了花;看着那張慈祥的臉,望着那愛惜他的目光,那種不能言說的幸福感幾乎要把他的心融化。

可是,那個被他喊作爸爸的人,那個以父親的名譽深受着他的人,轉眼間竟然不是他父親了。人生怎麼會如此荒唐?是誰給他開這樣的玩笑?讓他再也找不到前行的路、讓心再也找不着愛、讓父親轉眼成了仇人、爲什麼?

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兩滴淚珠從眼裡滾出來,落在地板上無聲無息。慢慢地往裡走。來到電視櫥近前,他哆嗦着嘴脣擡起右手撫摸着電視機左邊的藍底紅花的瓷花瓶;一隻手撫摸像是不能盡興,他彎下腰來用雙手很小心的抱一抱,嘴裡低聲喊着:“媽——媽、媽——媽!”雙腿慢慢跪下去,淚水很快模糊了雙眼。

抱着花瓶哭過一陣子後,他直起顫抖着的身子,擡起手抹一把淚,一步一步走向臥室。慢慢推開他從前在這個家裡常睡過的臥室房門。陽光從玻璃窗上照射進來。多日不開門,門一打開,地上白色的灰塵像受了驚嚇似的在陽光裡亂飛。環視着自己睡過很多年的臥室;桌子、椅子、櫃子、牀,都還在它們應在的地方。只是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一切物品都陷入並凝固在過去的歲月裡,灰濛濛的。任是一桌一椅一個杯子,和主人在一起時間長了,似乎也就有了靈性,和人有了感情。如果長時間不去用手撫摸它,使用它,它也會變得冷冰冰的,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臥室裡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有幾絲淡淡的冷漠。

走到牀前,彎腰坐在牀邊。長長的嘆息。他像是怕驚嚇到那些灰塵,慢慢躺下,瞪着兩眼長時間地望着房頂發呆,像是要從房頂上尋出點什麼有趣的事情來。有趣的事情是沒有的,一絲也尋不到,只有追憶罷了,只有思念罷了,只有痛苦罷了。各式各樣的痛苦就像大海的潮水一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次又一次的涌來,無休無止,包圍着他。眼淚像流不幹似的又涌上來了,他緊閉上雙眼,想阻止它們,淚水從緊閉着的雙眼裡仍然掙扎着擠出來,他阻止不了它們。

小時候。寒冷的冬天,那雙大手曾溫暖過他的臉,那個胸膛曾溫暖過他的身子。炎熱的夏日,向南走時,那個人走在他前面,向北走時,那個人走在他後邊,他總想能給孩子遮擋住陽光。行路時走累了,那雙大手會抱起他來,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他騎着他的雙肩,雙手抱住他的頭,他奔跑起來,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只是爲了能逗他開心。

那個冬天用胸膛溫暖過他,夏天用身體爲他遮陽的人;那個疼他愛他,把他撫養長大的人,現在竟然成了他的殺父仇人。他想爲早逝的父親哭,可他做不到,哭是哭了,淚水也在不斷地流,可心裡想着的卻還是那個殺父仇人。他忘不了他小的時候大手牽小手的日子。在路上行走着,他曾仰起臉問:“爸爸!快到家了嗎?”

另一個回答:“快了。”

他再問:“家在哪裡?”

另一個回答:“在前方。”

可是,大手領着小手,走了一程又一程,從一個工地轉到另一個工地,家在前方鼓勵着他不停地向前走,可是他們從沒有走到過家。前方的前方還有前方,他不知道家有多遠前方有多遠。但是,大手牽着小手,他從不害怕……

他回憶着,糾結着,雙眼的淚水氾濫着。不知道你是否嘗試過,一個人有時哭的時間長了也是很累人的。此時他就支持不住了,身子慢慢地倒下去,躺在了牀上,在半夢半醒中思索着,痛苦着,慢慢地睡去。

背有些痠疼。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是晚上六點多鐘了。他從上午躺到下午,從下午躺到黑天。躺着是一種休息,但躺着休息過了頭也不好受。他在牀上側了側身,雙手撐着枕頭擡起身子,想從牀上坐起來。

此時,在被他揉扯的歪鈄了的枕頭邊沿,有紙角露出來,他拽出它來拿在手裡;那張紙摺疊成長方形的樣子,他慢慢把它打開,坐在牀上看:

“小塵:

當你發現這封信時,你可能見不到我了。我感覺有一天我會進去,我也相信有一天你會出來,我感覺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我怕再也見不到你,怕再也沒有和你說話的機會,所以,提前把我想給你說的話寫在這裡。我想過,你出來時一定會回到這裡來。因爲這裡畢竟是你從小長大的家,我瞭解你的性格,你一定會回到這個房裡,一定會在你睡過多年的牀上躺一躺。經過我長時間的想來想去,把我寫給你的話留在了這裡。

拿到這封信後,一切你就能明白了。現在,我已不再是你的父親。感謝你這些年讓我做你的父親,讓我受累也讓我快樂着。一個人受着累並快樂着這也是一種幸福,幸福原本也是要有一個家的。如果一個人心裡有愛卻找不到愛的目標,孤孤單單愛無寄託,生活毫無奔頭,那就如幸福找不到家一樣的難過。過去的日子裡,我有愛的目標,你有被愛的理由,我們兩不虧欠了。此時你如對我恨之入骨,那也是你很應該的。

我知道我是有罪的人。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受着良心煎熬,我爲我能照顧你而稍微有些心安。我罪大惡極,但仍希望你能相信我曾以一個父親的名義真心的愛過你。無數個心驚膽顫的夜晚,無數個恐懼不安的白天,我曾希望這一天的到來又怕這一天的到來。我只想能讓我把你撫養成人以減少我的罪惡。

在你失去自由的日子裡,在和洪琳去李所長家爲你託關係時,我就如看到了一雙狼的眼睛一樣害怕,我預感到我自由的日子已不多了。

每個人天生都有對死亡的恐懼,我怕警察,心裡真是怕的很,就如老鼠怕貓似的,但我又不得不去找警察,我真心的願意拿我的自由換回你的自由,拿我的生命換回你的生命;可法律不允許,上帝也不允許;當我換一種方式做的時候,我感覺我能達到目的。現在我去了我該去的地方,希望這對你也能是一種稍微的安慰。

一個男人,犯了錯,如果法律上罪不至死,就應該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刀壓脖子不皺眉,那纔算個男人。只爲過去的苦難哭哭啼啼那不像個男人。一切都會過去的,希望你能好好的生活。

枕頭的夾層裡有兩個卡,密碼在衣廚底下西南角的一張紙上記着呢。不要以爲那些錢不乾淨,那是這些年我勞動掙來的。我們共同有過一個家,家裡的一切也是共有的,有你的也有我的,我把我那份拿走了,留下的都是你的了。”

聊塵慢慢地垂下胳膊,那封信無聲無息的從聊塵的手裡滑落,兩行眼淚便從閉着的眼裡又擠出來。此時他想哭,但他失去了哭的目標,哭誰呢?心裡矛盾着,最後他終於找到了哭的目標,只能自己哭自己了,很快就淚如涌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