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提歐克的肺在燃燒。
沒有東西能救我,沒有什麼可以將我從這片地獄中解救。
再一次,他清晰無比地意識到了這件事,於是他開始奔跑。按照預定計劃,如果第一區失守,那麼任何還活着——或者說,還有機會活着的人就都要這樣做。
撤離,僅此而已。
撤離到陣線後方,回去,從兄弟的屍骸中轉身就走,在叛徒們的嘲笑聲裡開始奔跑。
背對着敵人是大忌,但如果敵人根本不在意你是否正在離開呢?
他們不是一支擁有紀律的軍隊,實際上,丹提歐克甚至開始懷疑這些冒充懷言者的東西在皮囊之下到底還算不算得上是個人。
他和一個懷言者對視過一眼,那個人死灰色的眼睛裡什麼感情也沒有,只有一片渾濁而污穢的狂熱,彷彿他生來由此鑄就,而不是人類的血肉。
戰爭鐵匠在那個瞬間沒來由地心底一寒,這場戰爭已經進行到這個地步了,他卻還是能從中學到點新東西。
數個小時前,他注意到他們的基因之父正在摩挲一朵鋼鐵之花。而現在,他明白,懷言者們已不再是他認知中的那支軍團了。
一個小時又五十一分鐘後,他和帝國之拳的法夫尼爾·蘭恩將失去了一隻手臂,腹部也被打穿的弗裡克斯拖回了第三區。
戰爭鐵匠沉默地點頭,轉身離去。
丹提歐克停住腳步,靠在一面低矮的泥牆之上,轉身看了一眼。他看見帝國之拳的上尉岡佐夫裡德正在被肢解。兩個人按着他,用匕首刨開了他的胸膛,並試圖割下他的頭顱。
上尉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明白。”戰爭鐵匠用他還不是三叉戟成員之一時的老習慣立正回答了弗裡克斯。
弗裡克斯的笑容逐漸歸於平靜。
“五百米,丹提歐克,五百米。來看看我們能殺多少。”
現在,他停在第一區與第二區的接壤處,低着頭檢查着身上的武器。頭頂有漆黑的陰影投下,被割下的死者頭顱無神地凝視着他。
他的心臟在這次頷首後被一雙手緩緩掏出,高高舉起,有人以巨大的聲音禮讚所謂混沌諸神。
丹提歐克擡起頭,開始深呼吸。
戰爭是槍聲與刀刃碰撞的聲音,是火炮轟炸的聲音,而不是現在這樣。到處都是笑聲,到處都是野蠻的吼叫、瘋癲的尖叫、以及無處不在的禮讚諸神之聲。
這些牆壁本該脆弱無比,可以被叛徒們肆意破壞,但帝國天鷹改變了一切。這無意義的象徵讓他們畏手畏腳,甚至瑟縮着發抖。他們只能轉而尋找另一個辦法進入戰壕,來和他們決一死戰。
這一切是如此可怕,對這個戰士來說,這件事也是如此不幸。可是,那個掌管命運的神祇似乎還是有點仁慈的,祂終究沒有收走上尉所有的運氣。
他跑過下一個拐角,再次拍動右手臂甲,或者說錘擊。
他們身後還跟着一支六人的分隊,一共九人,他們是第二區最後還活着的守軍。比起第一區,已經好上了太多,但仍然是個難以接受的數字,至少法夫尼爾·蘭恩不能接受。
他還記得他們嗎?
岡佐夫裡德,法薩託恩,托拉羅斯,恩納利·馬諾克他一直念,一直念,等到他在第二區的‘牆後’見到弗裡克斯時,他脫口講出一個名字。
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岡佐夫裡德看見了丹提歐克。
破城者擡頭看了看那高聳的血肉城牆,忽然露出了一個稍微有些殘酷的笑。
戰爭鐵匠縮回泥牆後,按動臂甲上的某處,按得非常用力。如果不這樣,它是啓動不了的。
丹提歐克用他的意志力將那些手臂統統斬斷,然後開始當逃兵。
在奔跑了十一秒後,有璀璨而劇烈的火焰之潮從他身後冉冉升起。火焰沒有越過動力甲的防禦,傷害到他的脊背,因此丹提歐克沒有感受到它的溫度,半點也無,他仍然只能感到一陣寒意。
就算是叛徒,早在羅伯特·基裡曼的五百世界遭受焚燒的時候,他們也仍然是具備理智的叛徒。他們是帶着仇恨去殺戮的,而現在的這些東西呢?
他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
“.第一區失守了。”戰爭鐵匠彙報道。“如無意外,我就是最後一個活着的人。”
他說道:“你知道嗎?荷魯斯的狗羣在第一波失利後就直接撤退,縮到了不遠處觀望,將戰場交給了他們找來的炮灰,他們的習性仍然未改,但我更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纔會想起來自己擁有火炮。”
唯一的一個。
“沒有意外,我們看見火光了。”弗裡克斯說。“你們在五百米的戰壕裡堅持了四十二分鐘,這已經足夠了。去領彈藥,丹提歐克。”
他忍住了殺回去的衝動,不屬於戰爭的聲音在他身後蔓延而來,彷彿一千萬只怪物的手臂,要將他拖回去,往黑暗裡拖。
由鋼鐵勇士和帝國之拳親手塑造而起的京觀城牆持續不斷地吸引着敵人的注意力,而康拉德·科茲沒有說錯,雕刻帝國天鷹的確有用。
“岡佐夫裡德。”戰爭鐵匠說。
做完這件事,他便立刻重新邁動了腳步,沒有任何停留的慾望。
一個出口,或一個入口。
想殺戮嗎?進來吧。就在你們死去同伴的頭顱凝視之下,在帝國天鷹的陰影之下,來和我們作戰。
丹提歐克靠在第三區的泥牆上透過頭盔的空洞凝視着他,過了好一會,帝國之拳才發出除去低吼以外的第二種聲音。
他頭腦之內的每一根神經明明都正在顫抖,然而他的思緒卻依舊冷寂如冰。
不可被聽見或看見的引線開始緩緩燃燒,又過十一秒,爆炸再次升起。五百米的距離對於一個阿斯塔特來說什麼都不算,丹提歐克卻花了將近一分鐘緩緩離開。
這件事是他唯一所能擁有的幸運,也是戰爭鐵匠最大的不幸。
叛徒們對他放聲大笑。
岡佐夫裡德上尉還在試圖作戰,他的左手仍然握着那把爆彈槍,但他已經沒有機會開槍了,他已經失去了那種力氣。他的手指就搭在扳機上,卻怎麼也扣不下去,只能顫抖。
而佩圖拉博和羅格·多恩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於是那些辦法開始被統統排除,只剩下一個,被刻意留出的最後一個。
他愣了一下,很明顯。弗裡克斯握着戰錘看着他,不做評價,只是等待。丹提歐克用了好幾秒才恢復正常。
“我們守不住。”他說。“第三區也會失守,他們太多了。”
“無所謂。”丹提歐克說。“你的炸藥呢?”
蘭恩擡起頭,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記得引爆。”他言簡意賅地說。
丹提歐克什麼也沒說,只是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七分鐘後,他們的敵人從仍然冒着火光的第二區內朝着第三區開始衝來。負責警戒的五名帝國之拳是第一個發現他們的人,他們立刻開始開火。
戰壕其實並不狹窄,十二米的寬度足以容納一輛裝甲車從這裡經過。但是,對於敵人來說,這十二米就並不如何溫和了。
他們開始倒下,頭顱被打爛,身體被穿透,被火焰灼燒。血肉飛濺,守軍們開始以最樸素的方式殺戮他們,只需要扣動扳機就可以了,不需要去思考其他事情。
他們已經沒什麼彈藥儲備了,索性決定就此徹底打光。第二區與第三區接壤處的猩紅色屍體開始堆積得越來越多,直到鋪面整個地面,變成另一座堆積起來的京觀。
更多穿着猩紅盔甲的劣質品從其後方攀登而來,踩着同伴的屍體,滿臉血液,咀嚼着不知道哪裡來的鮮肉。他們也被打爛,血肉橫飛,然後有人開始投擲碎片式手雷。
它在狹窄地區裡永遠是殺傷力的頭號選擇,丹提歐克讀過很多書,他知道,早在泰拉還未被統一的時候,這種設計就已經存在了。
它是一種經久不衰的高效殺戮法則,就像是刀刃、錘子和長矛。
還有斧頭。
法夫尼爾·蘭恩用斧頭剁碎了一個懷言者,另一個用鏈鋸劍朝他砍來,丹提歐克揮舞着錘子把他殺死。他們互相照應,在被鮮血變得泥濘的戰壕內背靠着背戰鬥。
一切都變得緩慢了起來,空氣中充滿着屍體被燒糊後的難聞氣味,正如他們現在正在經受的處境。
彈藥打光了,手雷也扔完了,準備好的尖刺陷阱和拐角處的詭雷也殺死了一些懷言者,但這仍然不能阻止他們踩着屍體繼續衝過來.
那麼一切就都順理成章。
鋼鐵勇士和帝國之拳心照不宣地做着這件事,照應着彼此。鐵灰和明黃在遍佈鮮血的戰壕內交替閃爍,屍體很快就擠得到處都是。
而戰爭鐵匠丹提歐克覺得他的朋友法夫尼爾·蘭恩已經失去了語言的功能,他只剩下咆哮或受傷後的悶哼。
他爲這個想法稍微有些出神,他想,法夫尼爾·蘭恩真的是我的朋友嗎?在第二區的時候,我們雖然並肩作戰,但我和他纔剛剛認識
他爲這個一秒都不到的愣神付出了代價,一把長矛將他的側腹刺穿。蘭恩揮斧救下他,並將他拉起,就此發出了第三種聲音。
“悠着點,白癡!”他罵道。“記得引爆!”
丹提歐克在頭盔後笑了。
“戰友。”他含混不清地吐出這個單詞,一口鮮血被他嚥下。“我拒絕接受。”
“你說什麼?”
“我不想做那個按下引爆按鈕的人了。”丹提歐克口齒清晰地說。“我已經按過兩次,換個人來按第三次吧。我也有一份炸藥的。你們帝國之拳真是永遠不缺少工程炸藥啊,是不是?”
法夫尼爾·蘭恩踩着兩個懷言者的屍體瞪着他,然後開始微笑。
“是的,瘋子。”他說。“好啊。”
有人尖叫着朝他們衝來。
——
梅洛斯伸出手,想將歐爾·佩鬆從地上拉起,而老兵卻拒絕起來。他躺在地上,用槍托拍開了藥劑師的手。
梅洛斯當然看得出他的疲憊,身爲一個凡人,歐爾·佩鬆在過去的數個小時內牢牢地跟在了他和阿拉斯托爾·羅夏的身後,有時他走得會慢上一些,但他從未掉過隊。
他很累了,從那顫抖着的雙腿就能看出來他已經是強弩之末。梅洛斯知道以上所有事,卻還是再一次將手伸了過去。
歐爾·佩鬆這次沒有拒絕,他緩慢地站起身,整張臉都在隱隱抽搐。
沒有言語,他們繼續行走。‘烏鴉’走在最前方,帶着路。
他說自己有些辨識腳印的本事,可以幫助他們回到他們來的地方。除此以外,他就什麼也沒說過,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自己到底是如何起死回生的——是的,梅洛斯仍然認爲他是從死亡中歸來的。
他當時的診斷不可能出錯,醫療臂甲也不可能出錯,鴉衛就是死了,假死腦膜也未能發揮作用。但是,有一件事是值得注意的,即他的平靜。
他似乎對這件事並不感到意外。
梅洛斯很想知道他看見了什麼。
他們開始無言而沉默地繼續前進,所行的方向則是暗鴉守衛的大部隊所在的方向——地獄與死亡的方向。
這個要求是歐爾·佩鬆提出來的,他固執地認爲他必須回去,他要去找禁軍元帥康斯坦丁·瓦爾多,說得更準確一點,歐爾·佩鬆當時的原話其實是:“我要去拯救他。”
梅洛斯在最開始時感到了一點荒謬,一個凡人說自己想去拯救一名禁軍?但歐爾的表情讓他意識到,老兵完全是認真的。
他試圖說服老兵,這根本不可能,但到頭來,是他被歐爾·佩鬆說服。
“你不明白,聖血天使。”老兵仰望着他說道,右手緊緊地搭在胸前,像是握着什麼,但他手裡什麼也沒有。“這件事的重點不在於到底可不可能,而在於我們有沒有去做。”
梅洛斯覺得自己當時應該是瞪着他的,羅夏則保持了沉默,歐爾·佩鬆卻仍在繼續。
“宇宙是會膨脹的,伱聽過這個有趣而古老的理論嗎?它會膨脹,然後會坍縮,回到最開始的時候,回到最原始的形狀。等到這個週期過去,它會再一次膨脹、坍縮。” “周而復始,循環往復,當它重新膨脹,一切就都將重演,所以無論你犯了什麼錯,它都不會得到被改正的機會。而我不能犯錯,梅洛斯。我不能去賭康斯坦丁·瓦爾多的死對我將來要做的事沒有半點影響,我只能去做對的事。”
可你怎麼知道哪件事是對,哪件事是錯呢?梅洛斯問。
歐爾·佩鬆沒有回答,只是露出一個乾巴巴地笑。
於是現在,他們走在一起,走在彷彿清晨時分逸散的薄霧之中,緊挨着彼此,好似蠻荒時代的野蠻人。
不成羣結隊的人類在那個時代沒有任何威脅性的,一個人成不了氣候,兩個人則可以狩獵野獸,三個人能使狼羣放棄狩獵的想法。而如果是十個人以上,再強大的野獸也要掂量一下它能否扛過這些兩足無毛裸猿那些能夠飛在空中的爪牙。
四面八方沒有任何聲音傳來,只有寂靜,彷彿他們要找的人都已經徹底死去。
梅洛斯感到些許的不安,這種感覺讓他握緊了劍。無獨有偶,他們的‘烏鴉’也緊繃起了肌肉,在行走之間呈現出了一種與地面若即若離的曖昧狀態,隨時準備應對任何可能的襲擊。
荒誕的是,歐爾·佩鬆卻對此安之若素。
只有他自己知道理由。
他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精疲力盡。聖血天使不可避免地對他們正在做的事產生了一點懷疑,於是他問道:“你確定我們沒有走錯路嗎,羅夏?”
烏鴉回過頭來,對他搖搖頭。
“可他們人去哪了?”梅洛斯問。“我們.”
他正說着,卻忽然止住了聲音。他蹲下身,開始用那把繳獲來的動力劍挖掘已經被徹底凍硬的泥土。沒過一會,他便挖掘出了一個頭盔。
那正是鴉衛們最喜歡的樣式,陰沉沉的猩紅目鏡上仍然沾着泥土,好似擁有自我意識,正在凝視他們所有人。梅洛斯甩幹上面的泥土,將它遞給羅夏。
後者檢查了一下便直接戴上,它嚴絲合縫地扣合在了他的盔甲上,如同本就屬於他一樣。
“我們沒有走錯路。”烏鴉用被呼吸格柵改變後的陰沉語氣如是說道。“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可他們人呢?”梅洛斯誠心誠意地發問。“我沒聽見半點——”
一陣嘈雜的、突如其來的聲響打斷了他的話,被滿懷冷意的微風裹挾着衝入他們的耳朵。
歐爾·佩鬆不出意外地鬆開握緊胸前寶石的手,它的溫度已經灼傷了他的手掌。迷霧在這聲音響起後的一剎那忽地散去,週遭事物開始迅速變化,來自地獄的最深層的怪物們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天空、地面,乃至空氣中——它們擠滿了每一個角落,無處不在。
藥劑師本能地握緊劍,將歐爾牢牢地護在了身後。這是一種本能,他當然不知道歐爾·佩鬆到底有何使命,卻能從自己內心的最深處聽見一個聲音.
烏鴉沒有這麼做,他只是喚起雙爪上的閃電,分解力場嗡鳴不休。這已經算得上是一種宣戰了,可惡魔們卻還是對他視若無睹,彷彿他們並不存在。它們徑直衝向另一個方向。
梅洛斯定睛望去,恰好看見暗鴉守衛和他們的原體科爾烏斯·科拉克斯從黑暗中躍出。這是一副鮮少有人能直接目擊的奇景,他爲此大受振奮。
藥劑師單手舉起劍,朝着一隻佝僂着身體且擁有猙獰手爪的惡魔砍去,便要宣告自己的參戰。劍刃精準無比地劃過了它的頭顱,這是致命的一擊——如果它能命中的話。
梅洛斯愣住了。
他不信邪地搶在它離開前再次揮出一劍,這一劍仍然沒有命中,從那東西的脊背上悄然劃過。
聖血天使忽然怒吼起來,轉身對準另一隻赤身裸體的羊頭魔物舉劍便刺,它從它的胸膛中透體而出,那東西卻看也不看梅洛斯,徑直跑過,甚至穿過了聖血天使的身體,活像是個虛幻的影子。
“以帝皇之名,這是什麼情況?!”藥劑師低吼起來。“我們必須參加戰鬥!”
羅夏輕輕地搖搖頭。
“這沒有意義。”他說。“不要將你艱難存續到現在的生命浪費在這裡,這不是僅靠三個人的加入就能改變的戰場,聖血天使。”
烏鴉低頭看向歐爾·佩鬆。
“你能找到他嗎?”他問。
“現在可以了。”士兵堅定地回答。“我已經能察覺到他在何處了。”
“那麼,帶他走。”烏鴉用一種冷酷的語氣說道。“帝皇對他另有用處。”
他那猩紅的目鏡中閃過一抹金色的輝光,梅洛斯爲此失語。
烏鴉擡起頭,對他頷首,然後便立即當着他們的面遁入黑暗。
四周密密麻麻的惡魔在這個瞬間齊刷刷地停止了行動,數萬雙——不,數百萬雙渾濁的眼睛統統轉了過來,盯緊了一個突然在它們的視線中出現的暗鴉守衛。
阿拉斯托爾·羅夏冷酷地舉起雙爪,朝它們宣戰,以一敵萬,他打的贏嗎?梅洛斯沒有答案,只是看見他被淹沒。
歐爾·佩鬆轉過身,朝着另一個方向走去。梅洛斯最開始甚至沒有察覺到他的離去,直到一陣微風吹拂而來,他方纔意識到自己現在最該做的事情是什麼。
他快步追上歐爾·佩鬆,問道:“這是什麼情況,歐爾?”
“我不知道。”士兵說。“這種事你就別指望我給你解釋清楚了,我自己也是一頭霧水,而且我非常、非常、非常討厭神秘學之類的東西。”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了,梅洛斯,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士兵擡起頭來說道,他鬆開緊握在胸前的右手,指向了前方。“我們到了。”
他所言非虛,順着他的指引望過去,梅洛斯果真看見了一個黯淡的金色身影。然而,哪怕是以阿斯塔特的視力,梅洛斯也過了好一會才分辨出那其實是個禁軍。
他們標誌性的耀金盔甲已經被鮮血徹底染污,這就是爲何會顯得黯淡,但這並不妨礙他進行戰鬥。
僅憑單手揮舞長矛,他也能在魔潮中艱難屹立,金色長矛上迸發出的光輝讓那些褻瀆的無生者懼怕不已,只要被照射到,就會立即尖叫起來,有些弱小的甚至會被它直接燒成灰燼。
那褻瀆的血肉在光輝中永無止息的嘶嘶作響,油脂和膿血從皮毛下一齊涌出,它們的哀叫聲是如此動聽。戰果斐然,康斯坦丁·瓦爾多卻打得還是十分艱難。
原因無他,它們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而且,他也決不能使出全力作戰。
歐爾和梅洛斯看得清楚,就在那魔潮的後端,有些體型龐大的惡魔正在觀戰。它們明明可以選擇直接加入戰鬥,卻仍然要作壁上觀。
年輕的藥劑師立刻明白了它們到底在做什麼,他爲此脊背發寒,滿心怒火,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頭,詢問起了那個凡人。
“我們該怎麼做?”他問,渾然沒有察覺自己已經將歐爾·佩鬆當成了主心骨。
歐爾·佩鬆沒有回答,他暫時不能回答,這種有心無力的窘境來源於他胸口處的寶石。在梅洛斯無法看見的世界中,它正在發光,那光輝比正午時分的太陽還要耀眼,還要熾烈。
+祂們看不見你,卻看得見瓦爾多,歐蘭涅斯。在我的計劃中,他是十分重要的一環。祂們正在試圖以此消磨掉他的人性,想讓他回到那種無情中去。我不能容許這件事發生。+
別說廢話了。歐爾粗暴地打斷。告訴我該怎麼做。
+去教他如何成爲人類的英雄,歐蘭涅斯。+
我他媽怎麼知道怎麼教?而且他已經是了!
+不,還不夠,他仍然只是在爲我而戰。對於他將要做的事情,這種覺悟仍然不夠。我只能言盡於此了,吾友。+
稱呼他爲朋友的那個人嘆息一聲,聲音變幻,聽上去忽然又回到了過去的時代,那個時候,他還擁有名字,而非一個冰冷神聖的代稱。
+你最擅長做這件事了,不是嗎?曾經有無數人受你鼓舞,突破自我,成爲他們想象中不可能成爲的英雄,成爲一面在風中傲立,指引他人的旗幟。再來一遍吧,歐蘭涅斯。+
聲音消散,寶石熾熱到幾乎融化他的血肉。
歐爾·佩鬆深吸一口氣,回到了他所身處的、這個殘酷的現實世界。
他仰頭看向梅洛斯,那種眼神絕非一個退役士兵,種地農民所能夠擁有的。
與人和善的退役士兵歐爾·佩鬆沒辦法用這種眼神看人,信仰自我解構後的天主教神祇的歐爾·佩鬆也不可能表現得如此鋒芒畢露。
只有一個人可以。
這個人藏身於這個平凡士兵的胸膛裡,藏在他的記憶裡,一直藏了數萬年。
在這個人還活着的年代,人們稱呼他爲戰帥。
梅洛斯怔住了,甚至隱感震懾,與歐爾的對視的眼眸感到一陣刺痛。
而士兵卻沒有理會,他只是說:“跟我來。”
他毫不遲疑地向前走,對比起整個戰場,他簡直渺小如塵埃。他穿着滿是鮮血和塵埃的軍裝,臉上全是污垢,已經戰火染成焦黑。
他的武器對於羣魔來說不值一提,他的生命也同樣如此,沒有任何惡魔會去在意這樣的一個凡人,它們只需要輕輕一揮,或是一個眼神,便能讓他身死當場。
可是,他的腳步卻響亮如雷鳴。
他的武器和生命都不重要,因爲他擁有人類最古老、最正直、最罕見的品格。
他擁有做完所有事的勇氣。
深沉的巨響從他髒兮兮的靴子之下蔓延而出,一下接着一下,震撼羣魔。它們朝此處投來目光,卻看不見半個人影,只有一輪從污穢血肉與塵埃中冉冉升起的太陽。
它們爲之慘叫。
歐爾·佩鬆握緊那塊寶石,然後深呼吸,他的血液在沸騰,眼淚正在不受控制地滴落。梅洛斯目光陌生地看着他,那眼神裡滿是敬畏,彷彿他現在才真的認識他,才真的知道,這個士兵到底是誰。
歐蘭涅斯咆哮起來。
“康斯坦丁·瓦爾多!”
在煉獄之中奮戰的禁軍元帥聽見了這聲呼喚,他立刻確定了這是誰——這是他的任務目標歐爾·佩鬆,一個本該逃跑的人。
這件事確鑿無疑,容不得半點虛假,絕非惡魔虛弄出來的幻象,因爲它們正在慘叫,正在融化。億萬魔影於此地、此刻,盡數融化,成爲一灘又一灘的爛泥,在泥巴中卑賤的扭動,好似蛆蟲。
瓦爾多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甚至根本看不見歐爾·佩鬆到底在哪裡,實際上,他連那輪太陽都看不見。
本能地,瓦爾多通過鏈接向他的主君發問,那頭卻無人應答,只有一陣又一陣的呼嘯死風。
直到這個時候,禁軍元帥才猛然發覺這‘鏈接’中的不對之處——自鏈接建立開始,那種溫暖和煦的感覺,彷彿內心缺失的某處得到了填補的感覺就消失了。
而且,它已經消失了很久很久。他卻直到現在才發現。
他握緊手中日神之矛,將它不含半點污血的矛面貼近了自己的臉頰。其上跳動的光輝沒有傷害他,而是溫和地進入了他的眼睛,帶來一個許久未聽的聲音。
在不知不覺間,康斯坦丁·瓦爾多眼含熱淚。
+瓦爾多.+
是,我在,主君。
+離開此處,去爲人類取勝。+
“康斯坦丁·瓦爾多!”有人再次咆哮,聲音極端粗暴。“過來!”
一隻手抓住他的斗篷,將他生拉硬拽地拖到了一輪太陽面前。瓦爾多勉強睜開眼睛看向它,卻看見一張被金光染成透明的面容。
歐爾·佩鬆鬆開手,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仰面栽倒在地。瓦爾多直起身,走過去將他扶起。一個聖血天使在一旁看着他們,一言不發。
“去帶路,你這玩忽職守的傢伙。”歐爾·佩鬆喘着氣罵道。“你知道你這樣的士兵是要挨鞭子的嗎?”
瓦爾多不知如何回答,他面容抽搐且扭曲地點點頭,竭盡全力地壓制住了微笑的衝動。
他問道:“你還能走嗎?”
“就算不能,我們也會爲此出一份力。”一個聲音如是說道。
科爾烏斯·科拉克斯緩緩走來,背後羣鴉環伺。基因原體的目光平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