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有期一

春信有期[一]

推搡的侍衛忽然齊齊撤手,放我一個人空在門階中間,突然沒了推拒的力道,止不住晃了一下,向後直仰。希望大家能理解我們的辛勤勞動,謝謝

頂上劃過一片暈黃的絹蓋。

待我反手抓住身邊能抓住的東西,好容易借了力穩下來——才隨着“嘩啦”一聲刺耳響動,窘迫的發現……

拽塌了主人的蟒帶。

那些什麼玉飾、金扣、珠翠、繩結之類的物什“嗙嗙嗙嗙”的掉了一地,失了繫縛的衣襟下襬“呼喇”一下垂地,貼在積了水澤的臺階上,沾溼一大幅的布料。更有甚者,其中一個小金蝠的角帶還撲棱棱滾下了門階,在下面青石板的央道上顛躥了好幾個起伏,再一頭插入泥濘溼土。

我傻乎乎的看着這一幕發生。到劉玉手上的大燈籠晃悠悠伸到了眼下,感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身上。作惡的手激靈靈的撒回,那根缺金少玉的腰帶便軟嗒嗒順着華服的緞面直落腳面。

呃……

“哼。”

收到一聲冷哼,剛撒回的手給人攥住,拉住便往裡帶。

“溼衣服脫下來。你扭個什麼勁?”

……

不是我扭。是真覺得大庭廣衆,門還敞着,人還立着,拉拉扯扯的不好。

“劉玉!在外頭撿什麼東西,茶水,熱湯!蒙恆,叫他們把夜羹溫了,送到這裡來!”景元覺全然沒有這些顧慮,站在屋裡手一揮,怒火沖沖的向外喊,“是怎麼當班的,看個人都看成落湯雞!”

外面立即呼拉拉跪成一排。“啪啦、”“啪啦”的掌嘴聲此起彼伏的招呼起來,歡快的就像戲演到精彩處高興的巴掌。

我是真不能再忍了。縱使心跳得有一下沒一下,越是被看着就越是不敢看他,再不吭聲,院子裡那些無辜的腮幫子明天就要變成鼓囊囊的肉包子了。

“不關他們的事……”

“攔不住主人任性的,一樣要罰。”

景元覺衝着外頭硬邦邦的應了一句,眼睛卻望着我。“我並沒有要他們怎樣,是他們自己覺得有錯!”

……暴君。

感覺鼻水稀稀拉拉的要流下來,我再說也是白搭。兩個人在堂屋裡拉扯幾個來回,只有一隻手好用的我早落了下風,剝得只剩中衣,人往裡間塌上一按,他的手又伸到衣領裡,要把散了的頭髮拽出來擦乾。

“哎呀,好冷!”

屋裡響起我的尖叫。

手便退下去。聽見他衝掌心呵了一口氣,又在自己胸口的衣服上來回摩挲,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心裡一緊,實在是忍不住出口,“下雨天涼,還出來轉什麼……”

都淋溼了兩肩。

“還有膽子說,若不是碰巧出來看見你在門口發呆,你還想待多久!就是不許你出去,用得着下雨天堵在門口——”

“……”

背後景元覺再度伸來挽發的手頓住了,臂上搭着的帕巾滑到榻下地面,也不曾發覺。等了一會,他遲疑的開口,“你方纔說什麼?”

我望着自己的鼻尖。

從兩隻眼睛的角度,都能看見那上面密佈的水珠,也不知是剛剛淋到的雨滴,還是這會才冒出的細汗……

後悔了。

誰知道舌頭吐一吐的工夫,會比腦袋轉動還快。可是,盯着鼻尖再看,那上面水珠也不見減少。外頭噼噼啪啪掌嘴的聲音,雖隨着力道鬆懈略有放緩,持續的打擊聲仍舊不絕於耳,甚至不用花力氣去想也知道,在這個人平氣鬆口前,絕不會有人有停下來的意思……罷了。

“劉玉說……你有時晚上……”

我的聲音細若蚊吶。

這也只比前一次,稍微大了那麼一點點、一點點。

頭髮卻猛的一下被人拉痛,下了重手的人還一點沒有知覺。

“你……”

景元覺只有一個字浮上來,聲音悶得像是有話滯在喉嚨裡吐不出。他身子往前探了下,又往後退,隨後再往前探,抵在我耳邊,氣音跳蕩,帶了一絲難以名狀的期待和欣喜,“是在等我?”

不!我是蠢到家了纔會脫口。

“蘇鵲……”

那絲難以名狀的期待和欣喜已經迅速發酵成聲音裡難以抑制的激動和雀躍,“不是聽錯了,不是。是在等我,等着見我,是這樣吧?”

不,根本沒人這麼說!

還來不及扭頭,臉頰就迎上猝不及防的溫熱,這個妄加揣測的人土匪劫寶般蠻橫的掰過來就攬住啃咬,一身得逞的勁頭,大過十匹拉不回頭的牛。

院子裡的人也不用扇自己嘴巴了,也不用罰跪了。他們該做事的做事,該守門的守門,眼望着腳,腳踩着地,濛濛細雨,料峭春寒,都不在話下。我瞅得再緊,也沒見着哪個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更沒半分不慎瞧見主上喜形於色的驚詫。

他們哪敢哪。

終於躲進了屏風後。衣裳解下,掛在衣架的橫棖上,抱着胳膊回頭看看,那人卸了外袍後白色的身影在屏風後來回的踱步,晃過一個又一個模糊的影子。

氤氳的溼氣撲過來,激得面前的皮膚站起一顆顆小疙瘩。我畏縮着低頭瞧了瞧,一片許久不曬太陽不練功夫的肌膚,乾瘦、蒼白,之前落下的幾處瘀傷倒好了大概,可那些深深淺淺的疤痕還留着胭脂般粉嫩的印記,右胸高處,還有個暗紅的痂。

好不淒涼的圖景……

“還不入浴!站在外面又着了涼。”

那影子同樣也見得我乾站着自哀自憐的模樣。就在外頭住了腳,望着這面指手道,“君子言而有信,說不過去,我自不會過去的。”

他都在想些什麼啊……

屏風後嘆了一口氣,白色的人影往東側慢慢走了兩步,三根修長的手指依次出現在屏框上。“慢吞吞的脫,赤條條的站,蘇鵲,你莫不是有意逼我……”

老天!掉團棉花下來,堵住此人的口吧。

以鐵坨入海式迅速爬進木桶裡的時候,我的臉已經紅得像個煮熟的蝦子——洗不洗熱水澡都沒分別。可是,腦中猶記得方纔那雙漂亮的鳳眸一瞬間燃起的喜悅,彷彿黑夜裡閃耀的火焰,飛花般照亮天幕……那般驚豔,難以移目。讓我當時怔愣,任人親薄,現下回神,仍覺着爲了能再見上這麼一次,哪怕放任他所有的無稽之詞,聽之任之,再乖覺上那麼一回……

也是無妨。

專供宮廷使用的藥湯呈現出一種米汁似的乳色,爲着某些娘娘們奢侈的喜好,用了各種名貴的香料,堪堪浮滿木桶的表層水面,少許靠近,就是陣陣撲鼻的凝香。

其實就算此刻有人走近,也只能見着一桶的花草,和一顆冒出的人頭。而真正結了厚痂能下水的日子就在幾天,我還是一入了溫湯,就覺着肢體是久違的舒暢,那種渾身空隙通泰的感覺,就如同此刻胸腔裡莫名的滿漲,引人沉醉。

淅瀝嘩啦的一通水聲響過後,隔間又歸於平靜,屏風後的白影負手站了一會,腳步漸漸踱遠。

我聽見他在屋裡走動和翻書的聲音。

過得一刻,不知無聊中看到了什麼東西,那頭忽然傳來景元覺爽朗的笑聲。“蘇鵲,你在看這本太宗實錄?這可是外間沒有的孤本。”

“哦。”

我應了一聲,不覺有什麼好笑。都是他送來的書,沒事翻翻解悶,也沒有盡看,應當也沒什麼奇特。

幾下翻頁的聲響。

“瞧這一段。”

腳步漸漸走近,聽見他在那廂朗讀,“……隆晟九年,淮地殘匪作亂,定國公齊炎受旨,領征討大元帥,不日即將出徵。武德帝在宮中設宴,爲國公餞行。”

沒看到那裡過。

這是一本用詞嚴謹考究的紀事,無甚閱讀的樂趣,讀了兩頁也就放在一邊。我從水裡往上爬了爬,朝屏風外邊疑惑的扭頭。

“這段怎的?”

景元覺未答,站在屏風外又笑了一回,才繼續往下念:

“席中君臣融洽,酒至半酣,帝嘆道:‘定國公戎馬半生,爲朕出生入死,若再得今番功勞,景宏封無可封,不知何以爲報。’公怔悵片刻,起身伏地,言道:‘炎得遇吾皇,一生心願已了,只求效死,不求聞達’……”

說得多好,齊國公其人,真忠義英雄也。

正悠然神往,說話間景元覺的腦袋轉過屏風,那一張眉目英挺的臉龐,現下盡是促狹的笑意,“蘇鵲,還記得當初從北邑回來時,和你聊過的典故?”

他瞥了我一眼,迅速的又縮頭回去。

卻駭得我整個人落回水裡,只露兩隻眼睛在外。

“咳!”

景元覺在屏風後故作嚴肅的清了嗓子,繼續讀書。

“……帝良久不語。乃屏退左右,下龍塌,親扶公起身,恭退一步,屈膝笑曰:‘將軍遠征,宏不能隨,自當日夜焚香祝禱,祈君凱旋。他日將軍得勝還朝,宏必掃娥眉,沐紅妝,着嫁衣,十里相迎,一睹將軍神勇丰姿。’國公大震,當即汗如雨下,口不能言。帝神色不變,執公手,攜公同坐,乃命起居史官退下……”

我一口氣嗆在浴湯裡。

“咳咳咳——”

該死的、該死的景元覺。

混賬的起居值人!

沒撲騰好進了湯裡,眼睛裡、鼻孔裡、耳朵裡都灌了水,轟隆隆直響。正在心裡急慌,好叫給人一把拎了起來,整個一個溼淋淋鼻涕眼淚橫流,逮着他袖管一通亂抹。

滿耳是來人爽快的笑聲,雷鳴般震動,“我一向佩服太宗那般有作爲又真情性的皇帝,蘇鵲,你看我比之若何?”

不要臉啊,差得那麼遠……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淚汪汪的瞪着他,“不是不過來嗎!”

“怕你淹死在桶裡。”景元覺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細縫,把我的頭髮往後面歸了歸,順道在臉頰上捏了一下,“老人家的典故那麼引人入勝,嗯?”

有些人,就是給點顏色就蹬鼻子上臉的那種。而且,那一句老話真是萬分的準,果然,是有其祖必有其孫。

我感慨萬千,真小人非君子共語之!但……

並不至於和燕窩粥出氣。

尊貴的陛下和寄居的客人衣衫不整、心平氣和的抵頭在一間榻上喝小粥的景象,肯定是不多見。一個人喝,一個人只負責端盞遞勺餵食的場面,肯定更加稀罕。所以當景元覺不減瀟灑的把空碗遞出去的時候,我看見劉玉一邊兇光畢露的小眼,也能夠發自內心的,原諒他。

大總管最後憤恨難言的橫了我一眼,沒再等邊上人下一句吩咐,收了碗筷就朝後小跑着無影無蹤。

屋裡再無別人了。

有人在的時候,不會覺得。有事做的時候,也不會顧上。可當這兩者都不存在的時候,一味的寂靜,就會變得有些難忍。

我瞅着自己膝上的衣料欣賞很久,也沒有一絲的動靜。

“今日見過郭怡了……”

“嗯。”

沒想到他那麼快就接口,我反而找不着後詞。

“咳,他平安回來了……”

“是。”

“聽說今日朝上,洛水之事……”

“對。”

“方纔看見蒙恆在,他也……”

“嗯。”

“他是從北邊……”

“是。”

“那定襄王他們也快……”

“對。”

說不下去了。

“……”

“蘇鵲。”

置於膝蓋上的左手忽然被他握住,輕輕的一捏,帶來指尖溫熱的暖流。卻聽得低緩的調子就在耳邊,“這間院子叫闔和居,本是我幼時讀書的屋子。”

“哦。”

換成我吶吶的接口了。

“祖宗有制,宮裡的皇子年滿六歲入了學,便要獨居的。”

“嗯。”

“前些日子,你撞見我母后了。她那般樣子……已有好些年。”說話的聲音平穩有度,聽不出苦澀的意味,只有一點些微的嘶啞,“自己如此,哪顧得上旁人。不過,早在變成那樣之前,她就不會踏入這個院子……”

心裡有某些地方空落落的。似乎只要稍微去想,就要跌墜。

“我都習慣了一人。”

……

嘴上再答不出來。

不自覺手上用了些力反握,算作勉強的迴應。

一會,聽到他輕微的笑聲。手又被重新握回,溫暖的,用力的,安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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