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是今朝[二]
我很想說,造成龍體上這樣的傷害,雖和本人計劃不周有關,可真不是我有意造的孽,也不是我的希望,甚至,它也不完全是拜我所賜啊……
可看看他額角暴突的青筋和泛紅猙獰的怒目,就識時務的,閉了嘴。還可以txt免費下載到本地閱讀
移目躲閃,寂靜無言。
……
心裡話,我怕這算賬的一天,怕了很久了。
結果從醒來,隔了整整五日。等到能夠大半清明,能夠利落說話,能夠在牀上坐起個一時半刻……纔來,算是運氣了。
該怎麼說呢。
某些時候,你只是想還清欠下的情。卻沒想到,一不小心過了頭——反而,更多出了理不清的糾葛。
自作孽者,天不活之。
……如果眼前是塊柔軟的棉花,我好想就此一頭狠狠埋進去,誰拉也不擡起。
可惜,是人家袒露的胸肌。
想埋,也埋不進去。埋進去,怕就更說不清了。更甚者,不用把頭埋進去,那還算是貼身的體溫,隔着薄薄的絲緞,已經源源不斷的傳來。
時刻提醒人咫尺處沉默的壓力,讓滯了呼吸,血氣冒着泡兒,打着滾兒,沸騰翻涌上頂。
我定是臉紅了。
紅得透透。
……
實在是萬般無奈。沒有話說。只能遊移了目光,盯着那胸膛上還泛着血色的新添傷口,茫茫然的,發起呆來。
這樣的位置……
當時的準頭,真是險。
肋中,左一寸。
狄人那種奇特的長弓,每一把,都千鈞力張。
射出的箭,從來都戳紙般穿透山雞兔子的身體,把還未斷氣的獵物,牢牢釘在地上。有時扎進泥裡,二三寸深。
速度也快。
等好了,就沒機會逃脫。
正中心窩。
……
萬幸。只刺進尖頭。
雖然,還是留下了傷痕。
在那麼平滑細膩的皮膚上,在那麼富於美感的脯肌上。一個,聚結的眼。點朱的,赤豔的,小小的一方凹陷。
有點厚,有點硬。因爲急着長合,凝固了水份,連帶着縮起周遭細微的皺褶,將道道淺顯的紋理,由裡朝外,散向幅面。看起來……
就像一朵砂上的梅。
不自覺,伸手想去摸一摸——主人先瑟縮了一下,猛然沉了呼吸。卻再沒有退讓。於是忘乎所以的欣喜起來,真的靠近、非要觸到那處豔色……直到很快,發現自個貼上去的,是包着繃帶五指不分的掌。
“呵,呵。”
動作僵在半空,我開始乾笑。
爲方纔唐突的舉動。
爲分明縱容的人。
“呵,呵,呵……”
尷尬無比,短短一刻。
那個幾遭了輕薄的人不以爲忤,面色如常。
只是目光追逐着熊掌,嘴裡陳述事實般爲我嘆息,“……還要等上一段時間,纔好。”
臉快要熟了。
所謂疑心生暗鬼,他再正色,我也覺得是勉力忍笑。隔一會,被捉住縮回去的繃帶團,景元覺放到手裡端詳,眼光又一時飄乎,“別亂動……傷了骨的,要一個月,才能慢慢恢復。”
乖覺點頭。趁着氣氛轉好,沒人還記得算賬的事,一句也不多話。
有些事情,本就不該算得太清的。
像爲什麼當時撲上去……
爲什麼,要親自來。
之類。
“這裡,怕是要留下印了……”
他慢條斯理的說。
輕輕把我的掌放到自個腰側。一雙鳳眼斜在上方,好似有意無意瞥着,手卻收回來,緩緩,拉上自個胸前的衣襟。
簡單一個動作,偏只用了食指中指。挑起,勾回,抹平。
一點點,慢得像在撓心。
“沒辦法的事。可是,蘇鵲……”然後又帶了頗不贊同的語氣,拖長了低沉的調子,訓誡般,叫喚我的名字。
“有傷在身的人,不宜激動哪。”
他笑。
沒什麼精神去接口。
說話,要用到肺氣,我記得胸前斷了根肋骨,牽了,痛的。
不宜激動,就不激動罷。
“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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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開釋中,突然聽到天籟般的兩個字在耳邊響起。景元覺躺回去,一手又把我的頭摁下,擱在胸頸。
好吧。也折騰了半天。無論如何,難得他不存心深究,無論是之前,還是今天,都得懷着感激。
我是這樣想的。只不過等了半天,對方卻再也沒有移動的動作,纔不得不忍着痛開口,“……壓着了。”
又是拖着鼻音的懶哼,“嗯?”
……擠擠睡,我是不介意。畢竟,宮殿是人家的。大牀是人家的。褥子、被子、枕頭統統都是人家的。人家當主人的,要體恤客人,要來一次抵足同塌而眠……
我也攔不住。
只是這種彆扭的姿勢。這種半趴的位置。分明,是把天下最貴的人,壓在下面當墊子……我介意啊。
“你幹嘛?”
去撐景元覺小腹的手剛一搭上,果然給他發現。可要翻身除了直接按上他的肚子,哪有其他着力的地方?
訕訕撤下。
“少動,少亂摸。”
被碰了金貴身體的人立刻記仇,兇狠刻薄的警告,“仰躺,你背後有個孔,趴着,你胸前有個洞。整日的側躺,屁股上長個大褥瘡,舒服了?”
誰那麼那麼多嘴,連這個都要報告……
誰又這麼這麼缺德……非把它說出來不可!
“既然睡不好,現在有個靠的,不會趕快睡一會!”
又兇。
惡聲惡氣,來勢洶洶。
可不知爲何,就覺得鼻酸。
酸啊酸的,一直酸下去,直到酸到不行。
我吸了下鼻子,嘟囔,“這樣也不舒服……”
“舒服的。”
“不舒服……”
“哪那麼多廢話?”景元覺不悅的吼了一句,居然手在我屁股上“啪”的掌摑一下,以示懲戒——“病人就該聽勸!”
……
還沒從僵硬中緩過來,突然又壓低了聲,他哼哼。
“我困了,睡個午覺,別鬧騰……”
這般理所當然。
只過了一盞茶,甚至,只有一炷香。
溫熱的吐息,一下下拂在額上,撩起額發。胸膛起伏,規律而有節奏,上下顛簸。只是呼吸的間隔,卻是越發綿長——
竟然真的,就這樣睡着了。
我窘在那裡,哭笑不得。
微仰起頭,能瞅到他眼皮底下的青影。耷拉着覆下的睫毛,拉住薄薄的一層眼皮,拱起一個球形的弧,蓋住白日裡,總是神采奕奕的眼珠。
難得一晌貪睡吧。
當我在牀上沉眠終日的時候,他人的時光,卻照舊日升日落,流轉不休。邊關千里,洪水滔滔,難有一處省心。何處求金,買斷光陰?並非關了兩扇雕花的宮門,擋住了外面的天光,我就全不知道。
多方角力的局面還能如何。哪怕一點細微的小差錯,也頂着一敗塗地的風險。若是換做我,光想着這段日子裡要上心的事,睡,都睡不着。
就讓他闔一會眼,也罷。
這樣想,到底也曾略微試探的掙了兩次,結果每次腹上按着的手方一動,身下的人立刻低哼一聲,呼吸頓促,有要將醒的樣子。
便不敢輕易再動。
時間久了,後來也堅持不住半撐半趴的姿態,一賭氣,把滿身重量都壓到墊子身上,睡熟的人,也沒有什麼反應。
外面嘰嘰啾啾的鳥叫,在春天的花草裡,飛撲鬧騰。熄火的松香,還有着淡淡的餘韻,散在空中。耳畔規律綿長的呼吸,帶着暖人的溫熱,像是打着節拍的慢曲。都是催人入眠……
醒來的時候,天色都已經漆黑。
裡間的燈火沒有及時燃起,許是怕驚了好眠。確實,若不是給尿意憋醒,興許就能這麼睡過一夜。
摸摸,微涼。身邊早沒了人的蹤影。雖然趴着,卻只有疊起的軟靠,一排,好端端的墊在下面。被角掖得緊實,看不出半點掀動的痕跡。
就像是藉着午後的暖陽,平白做了場好夢。
夢醒了,人還要解決三急。
先是蹬開了軟靠,再齜牙咧嘴的翻半個身,疼得自個一頭冷汗。苦笑一把,果然,沒能因爲睡上一覺就變得中用半分。衝着黑暗,我厚臉皮的喊,“來人哪……”
正史野史都有那麼一比,說皇宮裡的寧靜好比紙糊的窗戶,不過一層虛假的表面。一喊,就立刻有等在某個角落裡的人應聲,證實這一點。然後門推開,燈亮起,着宮衣的兩個丫鬟匆匆進來,躬身等待吩咐。
雖然病急臉皮自然變厚,面對準備對薄薄的底衫動手動腳的姑娘,還是有個起碼的矜持限度。
“要解手……不是,你們!請位公公過來……”
“是,大人,稍候。”
我在點起燈的屋裡老實等候。
然而遲遲沒有公公的影子。想來一來是爲了讓人安心養病,二來爲了隔開後宮女眷,我從一回來被人直接安置的就是宮裡某處偏僻安靜的院落,從無喧囂,人跡寡至。這樣的角落,喊個人花上點功夫,也不奇怪。
可我又忍得實在難受。再待一刻,不如求己。於是揭了被子,在牀上像個掘土的地龍,一點一點,向外慢慢挪動。
反正腿上也沒什麼傷。牀後一點距離,應該還能辦到。
挪啊,挪啊……
眼見成功的曙光,聽到外頭腳步。
半個身子扒在牀的邊緣,一條左腿懸空向下伸着還在找鞋,擡眼見到回頭的人。
景元覺換了身靛青的常服,頭髮簡單的束了個髻,用一條鑲邊金帶扎着,抄手站在門外,衝裡頭探望。
目光掃到牀上,他愣了半刻,伸出一根指頭指我,咂舌道,“……我是真不知道,這會,你還有這麼大的能耐……”
被子還裹腸似的卷在身上。褥子還麻花似的扭在身下。枕頭早被蹬到了牀底的不知哪處——難得我也不去費神解開那一團一團亂麻,把腿縮回來,小心翻滾回去半身,就在比較靠裡安全的位置,擰起一張臉,坦蕩的看他。
“傳個晚膳的功夫,就恢復得生龍活虎……”
景元覺唬着臉說完前半句話,腮幫子犯抽,再沒忍住——“吭哧”一聲笑出來,“呵呵呵”,“哈哈哈”……
門口有一口白牙,招人討厭的扎眼。即使是剛剛打燃的大排宮燭,也沒有此人臉上滲着的笑容明晃,沒有烏黑的眼眸蹭亮。
笑吧,你笑吧。
英雄氣亦會一時短,昔日瀟灑佳公子,也難免有個落魄難堪時。
“別這樣瞪眼瞧我,蘇鵲。你是不知道,擺這種水蛇的姿勢瞪眼有多……”他指頭亂顫,笑得要岔氣,“沒有威懾……”
稍後越過門框時,此君甚而哈哈笑着得意忘形,在門邊侍衛衆目睽睽之下,腳尖一翹——藉着向側撲倒的後勁,手在門框上一按,衣襬在半空中一轉,大鵬展翅,兩步帶滑,落到了桌前牀邊。
耍……雜耍啊。
……
水蛇又如何。我還沒見過這樣本事的一國之君,把一身上好的騰挪功夫,用作房間蛙跳……
……還步子有誤,碰到了凳腿。
“……你笑我?”
嘿嘿嘿了還沒幾聲,那廂小心眼較起真來,狐狸眼睛一眯,危險的走上前來,伸手掐起我臉就扯,“不許笑。”
我把腦袋埋進被子裡使勁顫抖。景元覺惱羞成怒,改拽我的耳朵,往外扯掰,語帶威脅,“還敢笑。”
“沒有……”
快漏出口水,弄溼我已慘不忍睹的被褥。
“好嘛,膽子大了。還敢欺君。”
“沒有沒有……”
“那你躲什麼!”
“……”
鬧了好一會兒。折騰得都有點喘不過氣,到雙腿忽的騰空,才大驚失色,到處找抓。
景元覺哼了一聲,把我推他的左手一把拽掉,托起腋下,“外間,還是用便壺?總不是想我鬆手,失禁在牀上吧。”
驚窘間已經在房間裡轉了一圈。
待他終於發現角落裡要找的東西,走過去蹲低,讓我的腳落到厚實的絨毯上,衝着那物發問,“自己行麼?”
不然,還要怎樣?
你還要親自幫人解決嗎?
“作什麼臉這麼紅?”
他笑,“我以爲你剛纔,倒還膽大。”
腳下如同踩着棉花,兩腿抖得厲害,像是不停篩糠。不過是有人託着架着才能夠勉強站立。而這個時候才真覺得,人弱至斯,無從抗爭,想講起那些市井常人都該知道和遵守的禮法、身份、矜持之類……
都是廢話。
然而只有一句無論如何,不能不說,“你轉頭。”
而景元覺的目光坦然向下,看着我放在褲腰帶上的左手,目光像是能穿過去,“讓我看看腰上的褥瘡,怎麼樣了。”
“不許看!”
他的聲音低淳悅耳,帶了喉間的笑意,“好,不看。”
過了一刻。
“……那怎麼還不把頭扭過去!”
景元覺的目光是頓了一下,卻又一點點挑上來,上脖,上臉,上眼,到終於盯住我往外飄的視線,忍不住低頭再度悶笑,“呵,蘇鵲,你怎的這樣害羞,都是男人罷了……”
那是我天真,質樸。
而哪裡像你,皮厚,油奸……
男女不拘。
此人精極,一門心思鑽研別人想的什麼,此刻將原本的鳳眼,都笑成一條合不攏的縫,“好了。我就是有心,現下難道,還能對一個病人怎樣……再說,往日裡,我們也不是沒有坦誠相對過……”
頓時我想到了戍羊坡谷地那個混亂的夜晚,後怕裡頭腦一片昏聵,傻乎乎的問他,“什……什麼時候?”
“嘖,亂想什麼呢。”腰上攬着的地方捱了一掐,景元覺斂笑揚起眉,勾起那雙眼,輕鬆愉悅的調侃附到耳邊,“不就是給病人更衣的時候,給病人擦身的時候,給病人上藥的時候……我也在。”
……原來都是單面坦誠,虧大了。
“還以爲你很急。”他又說,像是爲我猶豫這麼許久感到疑惑,打着商量,“要是練習站立,那就一直站着好了?”
恨哪。
我是很急!
急到不住發抖,急到頭上都冒了汗珠,正說着,忽的一滴就緩緩淌下來,一直流到下巴殼,奇癢滲人。
頰邊突然落下溫熱。
然後有人在耳畔輕嘆,“……鹹的。”
我已經不想回想內急後來是怎麼解決的。
乘人之危。
這四個字如何寫,他就是如何做的。
不僅如此,他還屁話多多。
……我本不想說髒話。
可是我沒忍住。
“要是早一直這麼倚靠着我,不就好了。”
“怎麼?掏出來,又不難看。”
“想漏上地毯,就自個站。”
“這,你到底是憋了多久……”
“要打人……也先把褲子提上。”
“……”
……
不一而足。
而且我也很受不了,他沒有別的事做,非待在這裡吃晚飯不可。
吃飯也就罷了,反正也不是我請。只是吃飯的時候,我喝粥,他不喝粥。我吃菜,他不吃菜。我啃小饅頭,他也不啃小饅頭。
他一直盯着我看,一直一直。
如果我對上他的目光,他立刻會坦然自若的移向一旁,可是等我不盯着他,不一會兒,又看回來。
在牀上和牀邊的這點距離,太過明顯。
知道這個比喻極不恰當。可給我的感覺,真就像是隻蒼蠅,盯上了臭掉的蛋。
因爲……
有什麼好看呢?又沒比別人少只鼻子,多隻眼。
如果是平時光鮮,我還有些自知。從小到大,就一幅皮相光滑水亮,招惹姑娘、夫人、阿婆們惦記。可是現在,就衝這衣冠不整,披頭散髮,面色死白,嘴脣開裂的模樣,銅鏡裡的慘淡人形,就昨天,自己還把自己嚇了一跳——
“就是想多看看你。”
景元覺突然開口,嚇得我左手握的勺子一下子戳在瓷碗邊上,濺出幾顆粥米,兩滴熱乎的粘液,沾上了他的青袍。
他對飛來的污漬視若無見,只是嘆息。
“下一次……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我放下勺子。望着他。
景元覺先笑,再淡了笑,伸手默默把我膝上的餐盤挪走,放到牀邊的小桌。“過了今夜,大概有一段時間,不會來見你。”
我知道。
斟酌了一刻,我想着自己的本分。
“襄州府,洛南府,還好嗎?”
“沒有想象的好。”他又含了笑,彷彿事不關己,“他們人多,我的人少。”
“定襄王……幾時回來?”
“最快半月。齊鵬,至少月餘。”
……好罷。
南邊不是治水,而是治人。
尚書令的人。
北邊也不是鎮亂,而是鎮臣。
搖擺觀望的臣。
原先缺損天時失卻地利的時候,他也要硬掌乾坤。如今天時地利各佔了一半,只同區區人鬥,又有什麼擔心。
“我會很忙,恐怕沒時間歇息。”景元覺替自己惋惜般低頭嘆了一聲,再擡起眼,靜靜望着,“因爲本來勢均力敵的慢活,有個呆子非差點死掉,換來一點有利的先機……所以,我不會白白錯過。”
我垂下眼,聽到他的輕笑。
“還有一個私心。虛僞慣了的人,都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挖空心思、機關算盡的模樣,就算是再一時……如果可能,也不希望你看到陰謀、歹毒,看到卑鄙、齟齬,而只有過去那個談笑風生,不急不慢的人……纔是最好。”
左手在被子上捏成一個拳。只是指甲扣進掌心的一絲銳痛,怎麼,也抵不住喉頭洶涌泛上的澀意。
“如果明天開始,就是一場戰鬥……”
牀頭燃剩的一截宮燭,還留下最後,最溫柔的那縷光,默默照在他身上。緩緩傾身時,他沒有猶豫,也沒有壓迫。
“今天我想從你這裡……借一點力量。”
……
黑暗,是遮住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