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華 昭然灼然 歷史軍事 大衆 網
額間一星半點的痛。
其中血與火的熱烈,雪與林的蒼涼,都如一陣煙雲,隨風淡漠遠去。
到了最後,連深處紫藤漫天的沉醉與報春遍地的爛漫,都化作星屑和塵埃,渺然再無蹤影……
我吐出一口長氣。
聽在耳裡,卻是一句微弱的呻吟。
紅袍黑皁帽的人掀開我的眼瞼,見到指下悠悠凝神轉向他的眸子,匆忙收回手。他在牀邊跪下,金針插入皮卷,皮卷納入藥匣,倒退出去。
視線尚且模糊,也可看出此屋熟悉。身下軟榻,身上絲被,清淡名貴的薰香充斥滿室,惟其中一縷若隱若現的藥味,破壞了室內的莊雅。
重華東閣。
又回此間。竟又能回到此間。
醫官出去時,闔上了門。
室中一片寂靜中,有人緩步至牀邊,手執一本卷扎,向下靜靜看我。
俊朗的面孔英逸依舊,眉目間,卻滄桑幾許。
許久,他移開眼光,徐徐展開手中那舊色的卷宗,望定了其內的某一頁,啞聲念起。“白氏與熙,落玉太公主並江陵慶德侯白燕鴻獨子。美姿容,善言論。從容弘雅,丰神冶逸,博綜藝術,幼有賢名。曾師從同文羅放,三歲能詩,五歲成賦,年七,駢與貢生同讀,上下驚奇。十歲上,家禍累及,流。北邑莽蒼山林場役一年,墜冰河,夭。”
……
少有人,能活着聽到自己的傳罷。
景元覺面色不好,眼窩下一圈濃重的墨色,下頜上隱約成片的胡荏,都使得他的臉色更青。
但這些,都比不上眼中的晦蒙。
見我鑽研望他,景元覺避開目光。合起卷宗,撩起下襬坐在榻邊,脣邊脈脈勾起一絲笑意。“我早該知道的……不是嗎?”
多久以來,見慣了此人把真正的情緒掩藏。不過,卻未在對我言笑的時候,如此不含溫度。
“‘我自灼然不佩玉’,‘淨靜婷亭尚皎光’”,景元覺唸了如此兩句,自懷中掏出了那塊靜默經年的圓玉,向下攤開在我的眼前。又伸手到我枕邊,摸出枕下那把木製骨扇,展開滿幅荷葉,一派翠色寂寞無邊。“灼然自‘白’, “光”而“熙”之,何其昭昭,何其昭昭——”
他敘說後察的怨怒。
那也不只是怨,亦可以算作恨了。
輪到我慘然發笑。
扶着榻沿半坐起來,力道一大,胸腹巨震的痛楚。
“你說得不錯。‘蘇’,死而更生也。‘鵲’,昔日之鳥也,不敢承燕鴻鴻鵠之志,苟無忘先人之名。”
……真有人膽大如斯,布謎昭然若揭。
饒是今帝如此睿慧,似也被這句話擊潰。他一瞬暗下了目光,笑意盡失,不覺攥緊手中圓玉,指端森森發白。
半晌過後,方纔發問。
“……是二哥所取?”
那一對鳳目墨中透黛,隱隱震顫,叫我也笑不下去。
當年聞哥曾說,白與熙,好名字,與人光明,與己光明,可嘆不可再用。便予你取叫蘇鵲……蘇,爲姑蘇;鵲,爲喜,爲興,又通“熙”,取其興盛和悅之意也……
那其中一層更表顯更直白的意思,當年他按下不表,而我歲月漸長,終是自己讀懂了出來。
這一問,我默然頷首。
景元覺面色一凜,肅然起身,幾步走到桌案,竟是背過身去站定,再不迴轉。
窗外天光透進,隱約是午時過後的光景。
屋內安靜的詭異。
時光何其珍貴,我有心說話。一出口卻是咳嗽,綿綿密密,沒有盡頭。也不知過了多久,緩過一口氣來,聽見景元覺冷冷道,“……如此爲他,竟也無以例外麼?”
我知道他所說爲何,宮中醫官來去,定然早有稟報。事實縱有偏畸,一時卻又不好爲聞哥辯駁。
“你本鬱結於胸,昨夜一時激憤,引致提前毒發。”景元覺負着一雙手,定定望着對面窗下,聲音寒凜如若蕭風,“若非當時元勝多留個心眼,行後派人沿河打撈三裡,那瓶藥丸……丟了也就丟了。”
我不由苦笑。
那一瓶多出來的解藥今日留我不差,可嘆他日郭怡、武國威之流,也可得生了。
天意如此,夫復如何?
此刻他不回頭,正好有些難開口的話,可以講個清楚。
“陛下……你可知明王於我,意味着什麼?”
景元覺將手撐在桌案上,不曾轉身。
“因爲這一個人,替我收藏了我的過去,替我承擔了我的責任,他使我成爲蘇鵲,而不是白與熙。”
我咳了兩聲,嘆了一口氣。
“十歲墜冰河,有幸不曾夭折。家僕攜逃下林場,卻幾至絕境,就在彼時,遇到了明王。”
景元覺微微偏過頭去。
如若可能,他定是不想聽。可惜,我卻再無機會可講。
“……大病啞口,他日夜逗我說話;思親難眠,他以親弟待之;學問未成,他着手下傾心傳教。”
我將身上絲被撩開,衣裳尚且完整,便挪動一雙腳,放在踏板鞋履上,“年歲尚幼,他說稚童莫言復仇。待到年歲初長,他說我雖然長大,但因爲有他在,該我恨的人,該我殺的人,不過順手一擊,我都不用多管。再到一十五歲,他說重整旗鼓,我不必跟,狠心無情將我趕出山莊,放逐到廣平那座小城。”
我依着牀柱站起來。
頓了一頓,才又緩緩開口。
“因爲世上有了明王景元聞,世上不再需要有揹負滿門血仇的白與熙。”
“因此,纔有了蘇鵲。”
“纔有了和陛下相遇的公子白蓮。”
景元覺轉過身來。
一對墨色的眸深沉難辨,一雙修長的手依稀顫抖。
……
很幸運,這人是我世上唯一的兄長。
很不幸,這人同樣也是你的嫡親二哥。
我們都同樣明瞭。
“明王是我的善良。”使我不曾偏激,不曾憎恨,更不曾如太后一樣、陷入反覆無底的瘋狂。我伸出手,捂在心上,對沉默無言的景元覺誠懇道,“我欠他一條命。”
蘇鵲其人,也就一條命,一顆心而已。
別的東西再想給,也給不了。
景元覺盯着我,眼中熊熊似能噴出火來,胸脯不停劇烈起伏,像是蘊藏了一頭野獸的力量。
待到他冷靜下來,就能夠明白我所說的,句句都是實言。
“明王當初就死在鏡湖,纔是最好的歸宿。”
對他,對你。
皆然如是。
“……昨夜陳荀風連夜求見,說了慶德侯舊事。”
景元覺忽然啓口言他,眼中一瞬仿似閃過無數情緒,卻停在了一片灰茫,話也直接奔向結論。“周家虧欠你。”
我愕然,又釋然。
對他默默搖頭。
如果說,有人要爲這數十年來一環套一環直至無解的兇境付出代價……那麼人選現成不二。
我惜命亦然。天下之大,芸芸衆生,憑我一己之力,管不了那麼許多——只是就在眼前休慼相關的人,焉能放着不管。
這些話不需出口,相信你必能瞭然。
“陛下,陛下——”
此時門外有人急喚,景元覺如若未聞。
門敲不開,一會兒門外有人聲,某個不怕天子一怒的公公壓低着一把尖細的嗓音道,“陛下,不好了,吳大人也昏倒了……”
我莫名看向景元覺,景元覺避開了眼光。
心裡忽然浮起巨大的不安,一下一下的擊打着我的心房。
邁步往窗邊去,景元覺堵在我的身前。他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惶急來,使我的預感更加坐實。
一個側身推開他,兩步到窗前往下一看,真怔在當地。
密密麻麻的人羣跪在重華殿外的廣場上,像是一團黑壓壓的墨點。驕陽當空,秋風蕭瑟,看樣子,那些人也不知已跪了多久……一個個衣皺帽落,髮絲凌亂,跪姿東歪西傾,行列曲斜不齊,所謂疲態盡出,亦不如是。
我怔了又怔。
心中恍然敞亮起來。
嘴裡便忍不住,噗的笑出聲。
“呵,呵呵……”
越想,越是覺得好笑,於是笑聲一直長揚——最後竟停不下來,恁咳嗽和笑聲混在一起,簌簌瑟瑟,叫人心驚。
景元覺手覆到我的背上,無言替我順氣。
其實此刻,更該擔憂的人是他纔對。
……朝人以死諫君,君王避而不見。甚而,還陪同那位傳說中的奸佞,親密站在一處——究竟成何體統?
門外又有人叫喚了。
說是唐大人、盧大人也不堪老邁,嗚呼栽倒了。
景元覺臉色鐵青。
我斂了咳嗽,只餘前仰後合的大笑,一手按着他站穩。成爲禍害的感覺,原來竟是如此暢意。
“別笑了。”
景元覺兀然寒聲道。
我笑到了這個份上,又哪裡止得住。“想要我死,何其簡單,若是跪求有用的話……呵,呵呵,當年……當年我母親……豈不是……哈哈哈……”
“別笑了!”
景元覺的吼聲沒落,外邊傳報的聲音又響起來,像在他頰上生生抽上一個巴掌。
說是胡大人也撲地了。
閣下百人伏跪,閣內我和他兩兩對視。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門外的公公篤篤不休的敲起雕門急報,“劉將軍又暈了……陛下,陛下恕罪……付大人派人來說滿朝臣心所向,陛下不可一意孤行,不然他就在弘文殿撞蟠龍柱血濺七步啊——”
呼啦啦的轟然巨響,景元覺一把掃乾淨了書案。
奏章、批文、草旨和卷宗紛紛揚揚的落下,散了一地。
“滾!那就讓他去撞!”
怒極的嘶吼一起,門外立刻噤聲,膝行遁遠。
別無他人的殿閣,沉重的安靜着。對面本來年輕的面孔,霎那間,無盡風霜。
“蘇鵲……”
忽然,他先難看的笑起來了。
“白與熙。白與熙……白與熙。白與熙……”
景元覺喃喃的念,目光隨着音節一沉一沉,猛然擡起時,又銳不可當,“你的身份、你的感情、你的過去與未來、你對他們……情和義都做到,當真是來去無牽掛,統統有了交代!好啊,好一個交代……這個交代裡,你爲死去的人討了暗地的懲罰,讓當年傷害你父母的人,永遠都活在愧疚和後悔之中。你替沒死的人背了天大的黑鍋,讓他從此往後,可以放下虛名安心自由的死去。你把該死的人算作受騙的盲從,讓他們今日不用以身殉節,卻未來再也不能替人盡忠——這真是一個太完美的交代,對所有人,對所有事……唯獨除了我,除了我。”
“你欠我的……”
他悲哀的看着我。那雙四下無人時,總有驕傲和狡黠的鳳眼裡,此刻透着的卻是死水般的沉寂,“你告訴我,這是爲什麼?”
……
我說不出來。
對不起。你這樣的人,本可以成爲一個一生英明蓋世的大帝,卻因爲我的欺瞞,蒙了眼翳。你這樣的人,就應該成爲一個雷霆手段的君王,卻因爲這份並不純淨的感情,犯了大忌。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如果我們不曾相識,也許,你依舊會成爲那個你該成爲的人主,造福天下的百姓。而我,會逍遙自在,找一個小小的角落,隱姓埋名,安裕一生。
如果我們不曾相識,我就不會揭開過往的埋藏,就不會對不起聞哥和芸娘,也對不起你。而你,也就不會對不起你的嚮往,對不起你的追隨,也對不起深埋地下、卻志在萬世的安賢候。
可是我們相遇。
我終究是無言以對。
這份壓抑難耐的沉默裡,還是景元覺先開的口。
“你喜歡上我了,你,愛上我了。”
我憮然擡首看他,他闔上了眼。只那份口氣,已是如此的篤定,哪裡需要一絲質疑。
“在那麼久以後,在那麼久以後……你愛上我了。多好,太好。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高興?”
已經無法再開口,酸澀就在心裡徘徊着上下,隨時都可能崩潰,而一張口,就會說出讓我後悔的話。
你並不知道這一切,可是我知道,並且縱容它的滋生。
看着它由小變大,從一棵幼苗,變成參天的大樹。
明明知道,那下面是不足以支撐它的土壤。
他抿了脣,極其用力的,以致再張開時,都變作了雪白。
“你愛上我了。可是你又不能原諒。即使我們中間沒有二哥的存在,你的父母之死,依然是曲折與我相關。你不能原諒我,更不能原諒愛上我的自己,你總不能放開,所以,所以……你只是,要一個結果。”
我袖裡捏成拳的手劇烈的抖起來。
這個人。
這個,我怨的人,我愛的人,他真的比誰,都瞭解我。
只是當一切都不會有轉繯的餘地之後,如此的洞察,即使有着稍微偏頗的責難,又豈非一種大慟。
是的,我要一個結果。
活着,會給在乎的人帶來痛苦,死了,可以讓事情在這裡結束。時光流逝,歲月悠長,它們會緩慢而堅持的沖淡着在今日看來似乎不可磨滅的一切,於是等到很多年以後,史書千秋,只會書下一筆明王消溺,成帝建業,沒有人……沒人會再記得長夜山莊,記得江左四俊,記得落玉太長公主,記得蘭妃周後,記得白氏與熙。
很多人,會從這件事的落幕裡獲得安寧。
我也期望能夠因此,獲得安寧。
然而那卻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我早就該明白了……卻平白無故,浪費了那麼多的時光。”
景元覺突然認真望我,彷彿已經從暴風中恢復了平靜,只是一字一句,彷彿在徵詢着我的贊同。
何必要求我的贊同。
我永遠也無法回答他。今時我已經足夠明白,恐怕就是到了黃泉之下,也無法獲得安寧。因爲負了的,還也還不夠。
可惜如果時光能夠重來一次……如果時光,能夠重來百次,千次,萬次,我依然難以保證,會不會重蹈今天的結局。
這種懼怕突然籠罩,像山峰壓頂一樣沉重,使我急切的、顫抖着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
景元覺沒有推卻,可是也沒有回握。
他的手指很涼,比我還涼。
他的眼光有一刻的停頓,才緩緩向下,落到我們手心相連的地方。
外頭又有蒙恆來報。
說是玲瓏郡主在齊國公府哭鬧不休,齊小公爺要帶兵進宮,被齊太夫人死死攔在家裡,就要攔不住了。
原來多少做過一點好事,積過這份善德。
也只聽景元覺蹙眉衝着門外怒喝,“找條繩子,把他給朕綁了!”
蒙恆卻是未走。
他說陳荀風大人自居隱瞞欺君之罪,跪在外面許久,方纔也撐不住倒下。
他說顧文古稱出身同門,又爲江左吳越士林曾受慶德侯府上恩德,自請連坐。
他說周子賀戴罪入宮,求陛下看在當年周家行事逼迫有過在先,能夠網開一面。
……也留下了一點爛攤子,讓無辜者操勞。
景元覺抓起案上的鎮紙砸在門上,發出劈裂的巨響,“統統不準!滾!”
我哀慼的看着他。
那飛揚又桀驁的鳳眼,此時末梢帶着怒火燃燒的紅絲,殺氣四溢的盯着門扉之外,卻凌厲而又絕望。
其實歲月悠悠,相識不過一年而已。
不過一年。
“陛下。”
我出口喚他。
……卻有太多的無力,悲哀,和倦怠。
景元覺緩緩回過頭來。
他看着我的眸子,目光流轉,深遠異常。
如果此時開口求他,我相信他會罔顧朝人清議,孤立而行一意。這就足夠了。對不起……讓我自私一回罷。
在景元覺的垂眸中,仍舊抓着他的手,單膝跪在地上,仰望他。說出口的話,已是道不出的冷漠疏離。
“郭怡求名,文古求義。蘇鵲斗膽,敢爲天下求利。皇天后土,實所共鑑,惟願您治下,舉賢不避南北,安疆不畏四鄰,百年海內清平,萬載青史留名。”
他的目光,極慢的撇下,對到我的眼中。
“好,好啊,好……”
話脫口,景元覺在笑。牽起的脣角,露出的皓齒,明燦一如初升的日光,晃了眼般耀目。可那眼中,又恍惚透着心底流淌的苦澀,那笑聲,仿似迴盪着煉獄深處的悽楚。
朝知夕死無懼惶,淡將荊棘踏草芒。
那一時分我沒有猶豫和恐懼,以爲求仁者得仁,是一種解脫。可是現在這裡,卻有。膽戰心驚的等着每一刻過去,都比上一刻多一分折磨。我幾乎就要相信,再在這裡多站上哪怕一瞬,就會崩塌,一絲不落的毀滅了。
景元覺終於張口。
“我,給你一個結果。”
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緩緩的,卻是毅然決然的,他鬆開了糾纏的手。
指掌成空,冷風拂過,一下便是涼涼的虛無。
心臟的某塊地方,不再完整了。
……
重華殿東閣門戶洞開。
日頭仍懸,卻不知爲何天邊飄下幾縷雨絲,打溼了斗拱重檐。
我忽然想起,今日好近中秋了。
去年此時間……池碧映明月,杯舉論蓮靈。
不知他有否記起。
罷了。
昨日一夢而已。
出門前,劉玉呈來外袍,拉正衣角,寄上玉帶。嘲諷的是,明白一個萬死罪臣,偏要身着月白如練,由金柄拂塵上下輕掃,好似滌盡裡外塵埃。
門檻外,蒙恆中郎將一身青甲叩地,行了一禮,雙手來押。他託着我的臂膀道一聲得罪,卻用了一股巧勁,實在相扶。
下玉階,階下黑壓壓本來形容不整的臣工,俱爲之精神大振,昂揚擡起頭來,一路以注目大禮行之。
有人盛讚吾皇,有人唾罵奸佞,有人感懷憐憫,有人漠然相送。
無論如何,秋雨寒涼,月圓人圓,難不成還要在此跪到佳節。
……
離宮路漫,慢不過恩怨經年。
這一趟行程裡,我沒有回首,也沒有偏側,更不曾低頭。
雖然我這樣的不肖子孫,大概已算毀盡了太宗皇帝和父親母親高貴的裡子,總還有一兩分高雅的面子,要留。
……況且比起方纔的決絕和痛徹,此時這些檯面上的是非功過算不上雲淡風輕,卻也當真可拋在腦後,任人評說了。
直走到福兮門外,扶牆歇了半晌,難爲中郎將棄扶而用扛,一路穿行,到了早該到的所在。
我擡頭仰望那處肅殺的白底黑字,在心底裡嘆了口氣。
一路往下,彷彿有曲曲折折數不盡的臺階與迴廊,一直深入地底深處。磨礪粗糙的磚石在腳下時高時低,污垢和泥漬伴同着瀰漫空中的溼腐,隨着陣陣森寒的迴旋風,從牆壁的縫隙裡、沉重的鐵門裡、甬道的彎折裡掀起,撲面,發出滲人的嗚咽。到了後來,即使壁上火把通明的光,也無法照進籠罩眼前的黑暗。而這一片死沉的寂靜中,又突然的爆發出一兩聲淒厲的哀嚎,間或鐐銬釘鐺作響的拖曳聲,好像喚醒了陰暗中沉睡的冤魂和厲鬼,而聞者將不再復還。
典獄官率了四名獄卒,恭候在一間小室之外。因爲是中郎將大人親自押送的犯人,搜身也免去,鐐銬也簡了,收監即罷。
偏進去前,犯人拉住蒙恆,向他提了一個非分之請。蒙大人躊躇很久,終向典獄要求。典獄得了命令,卻是掌獄不到三年,再派人去舊庫查翻案檔,回還時已過了半個時辰。
便換到另一間。
此裡火燭未明,一室深黑,僅高處半臂頸大的窗,轉折透進地面上一點散光。牆壁溼膩而凹凸,黴爛之息濃重,角落一卷草蓆半潮半破,站在室中腳下不時沿牆簌簌,幾隻食腐碩鼠溜過。
典獄官請示是否換回原處。
我席地而坐,只顧摸着那牆,一語不發。不知過了多久,聽中郎將開口,謝絕了他的好意。
暗中時光難數,冷暖亮透交替,大致晝夜可辨。
中秋過了。十六過了。十七過了。
白日黑夜裡,都說不出的好睡,彷彿到了尋覓的歸所抑或兜轉的終點,將多年繚繞心頭心的事兒一朝卸去,只剩滿胸滿肺的舒坦。
醒着時,看看天光。
閒着時,將牆壁一寸寸摸透。
指甲不久磨碎,露出指尖隱約的白骨,留下時斷時續暗紅的痕跡,一點點,丈量描摹過的區域。
可惜的是,父親終是沒有透過它與我說話。
八年過去,當年他那一頭撞去後,大概已經獲得了永恆的寧靜,或是乾脆忘卻前塵、投胎在哪個好人家了罷。
如此,也好。
本以爲一輩子都該沒有機會親至的祭奠,卻不想,這小小的一間居所,能夠收留白氏兩代的魂魄。
也有人來看望。
只是他們遠遠站在鐵欄外,被獄卒盡職的隔離着,而我則整日裡恍惚,並不曾好生待客。
直到某日有人隔欄吹簫。
熟悉的曲調,幽咽的吹奏,深深淺淺,淺淺深深。聽得久了,只覺得一時方寸天地也遼闊,蔽目黑暗也明亮。頭頂一捧天光灑在地上,好是古潭碧波。身下的草蓆,像是河岸的青草地,眼前的鐵柵,似也換做了青林蓬叢。
惻惻久之,依依不絕。
一曲終,來客往欄內伸出手來,鐵柵杵立,夠不到盤腿中坐的我。
我垂了眼簾,靜待他離去。
等了許久,仍舊無果。便側頭,低聲道了一句,“臨歧到了終須散……清風轉眼送雲煙。”
再不言語。
八月十八夜。
聖旨到。
典獄官開了鐵柵門,定襄王金甲佩刀,顧文古刑監青袍,又有大理寺通判,御史臺御史中丞,侍御史,太醫正親至。
一時火把交映,照亮敝敗陋室。
總管劉玉立在正中,展開一卷黃帛,正容親宣,“蘇鵲者,先落玉太長公主子,本名白與熙。建通元年,受連落玉太長公主並駙馬累琿王、淙王亂,流於莽蒼山,一年脫逸。”
“其人清狂偏疏,結忿爲怨,耽追往惡。自建通二年起,掩其行藏,秘圖不軌,竟尋一肖似傀儡,舉明王陰旗,以鳩聚黨朋,欲與父母復仇。”
“北邑藏身多年,用委奸佞,貪冒明王義弟之名,籠絡其故舊,偷天換日,數行不軌。至暄仁三年,乃化名蘇鵲潛入廉王府薦任,授其翰林學士,伴走御前。年內謹兢庸碌,其言也甘,其行也賊,以爲潛謀。”
“……暄仁四年,乃敢策周府行刺,幾至兇害,帝有察,事敗,棄賊寇而身逃。連三日,難避通查,又還於京畿。”
“御審衆犯於殿上,誣稱先帝遺詔存宮,爲其利官職之便早布之事,以鼓動朝綱。幸衆臣辯明,奸細不逞,逼自泄身世,宿怨蓬髮。其詬壞身故親王英名,戕賊御上,欺死蔑生,兇惡茲甚,有比狂疾,不盡絕之,後悔無及。”
唸完,大理寺通判下問可有冤異。
“並無異議。”
我覆手於膝上正坐。
劉玉聽完此言,收了黃帛道,“宗正寺、大理寺、刑部合審無異議,此判即日起行,發宗正寺監刑。”
有小公公呈一漆盤。
劉玉又道,“奉太后懿旨,唸白氏故人宗族盡毀,特賜白綾三尺。”
待要伸手,又是一漆盤奉上。定襄王插言道,“罪臣出於太長落玉公主,廉王府監理宗正寺宗親事,請匕首一柄,以全四肢。”
忽想起幾日前,定襄王在並騎重入京中時威脅的話。說是從今往後,和長夜莊再有瓜葛,必親手殺之。
王爺言必信,行必果矣。
方纔伸手,將觸到匕柄,御史中丞咳了一聲,中斷正色道,“另有一詔,陛下今日廣表於天下,亦應使罪人聞之。”
等侍御史奉出告文,御史中丞接過,在牢中朗聲誦讀。
“景應天命,皇帝詔曰:朕之皇兄元聞,容止端雅,好善載彰,寬宥恭孝。先太子薨,先帝數與羣臣稱述,有託付社稷,繼承宗廟之意。”
“先帝山陵崩猝,琿、淙二王篡逆,宮闈不正,兄提兵千里勤王,助朕以弱冠齡平亂事,匡覃室,功甚莫巨之。朕封明王,本當使兄永享顯祚,克成厥終,如何不祿,英年早昬。朕每思之,夜不成寐,追悼痛徹,愴然攸傷。如使其在,兄弟合心,盡力於國,祖業大成矣!”
“今又秋節,備思胞兄。憂其衣冠,八載漂泊。當遣使迎喪,遷葬於祖陵,追贈皇太子位及諡曰侑仁太子,佈告天下,鹹使聞知,魂而有靈,茲尊寵榮。”
……其文漫漫,其言切切。
如得所表,夫復何求?
匕首生寒,觸指冰涼,我只指尖碰了剎那,又有一托盤替了它的位置。
劉玉跪在地上,揭開蒙布,只餘一尊玉杯青白,孤孤剩在漆盤中。劉玉捧着盤,聲音微有顫抖,“陛下親賜,鳩酒一杯。”
三個漆盤齊齊陳在面前。
陋室裡外站滿了人,兀的狹隘起來。
顧文古似有話要說,無奈卻慢了一步。我將玉杯入手,杯中流轉碧色瓊漿,芬芳之息,鬱然滿室。
願得千秋醉,點滴心中留。
但飲返元露,今夕再重頭。
蘇鵲小命一條,便不勞太后王爺文古兄費心了。
一飲而盡,餘味甘醇沁香。
方憶起此酒有名,名曰嘆流年。
此刻念來才覺,竟從未懂得此酒好處。
……
劉玉手託空置漆盤。
我將玉杯放回,再看杯底,卻有些不同。青白見底處,隱約有個甲蓋大的雕琢物,囫圇是個形狀。
再細看,千瓣成蓮華,漿垂便朝露。
若是不飲到最後,決不會發現。
我縮手握捏着,看得幾是癡迷。胸中一時卻有說不出的苦楚和甘甜混在一起,像是千百倍洶涌而至的情緒,激盪着我的呼吸。
罷了。
便罷了。
腹內發冷,心頭卻熱。
細數這一遭,到了盡頭,算不得虧。
該享的福享了,該吃的苦吃了。
該出的氣,出了,該還的恩,還了。
該愛,不該愛的人……都愛過了。
漸漸冷寒徹骨,從難以忍受,到麻痹無感。劇烈的呼吸,不知道何時,也悄然停止。好似只有一顆心臟還活着,越發空洞的跳動,怦,怦,怦……像是用盡力氣,發出世間僅有的聲音。
再數了,又數了,此去往前,奈何橋上,爹、娘,羅師傅,芸師父……都在等着,哪有什麼不好。
眼前暗下來,我想動動手,抓牢那個玉杯。
彷彿是最後的紀念。
手卻不怎麼知覺了。
心中一沉,不免嘆息。
……
終究。
過往多少,皆一笑……
只負君恩,付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