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薛懷義精心謀劃的一系列準備都已毀在一頓午飯上,一時間弄得薛懷義有些手足無措,原來的打算全被破壞了,他不知道該怎麼應變,所謂的**會變成了女皇陛下對白馬寺的一次無聊的巡閱。
女皇在正殿上了香,默禱幾句,薛懷義便訕訕地命令僧侶們在寬大的庭院中頌唱《大雲經》。
一些別出心裁的舉動要在恰到好處的時刻拿出來,才能起到耳目一新的效果。薛懷義本打算通過一個個驚喜,先把女皇的興致調動起來,最後再通過聲勢浩大的“千僧頌”,達到今日**會的**。
如今沒有任何鋪墊和埋伏,直接祭出了“千僧頌”,乾巴巴的叫人意興索然。而且“千僧”已經不復存在,現在能光鮮登場的僧侶一共不過兩百多人,他們早晨來的很早,早飯沒吃、午飯也沒吃,一場羣毆令他們一肚子氣,於是那頌經聲也少了些莊嚴神聖,只剩下催人入眠的嗡嗡聲。
武則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喜悅,也沒有不悅,她就只是那麼淡淡地看着稽首頌經的僧侶,以致薛懷義幾次鼓足勇氣想說幾句湊趣的話,都沒敢說出口。
就在這時,白馬寺外突然傳出一陣鏗鏘有力的鑼鼓聲,鼓聲響亮有力,每一記鼓槌敲下去,隨之顫動起來的不只是蒙着鼓面的牛皮,還有人心。
這種激揚的鼓聲一下子吸引了白馬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在這個時候跑到白馬寺前敲鑼打鼓,就已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了,外面有兵丁守着呢,可是那鑼鼓聲不但響起來了,而且由遠而近,越來越近。竟似朝着白馬寺裡邊走來。
僧侶頌經已經沒有人看了,所有人都向外望着,那些頌經的僧侶也停下了有氣無力的唱經,扭頭向外望去。
“咚咚咚。鏘……”
鑼鼓聲響亮有力。充滿節日的喜慶氣氛,聲音越來越近。可是人們還沒看到那些敲鑼打鼓的人,便看到一個系紅抹額、身着七彩畫衣,手執一隻紅繡球的年輕人出現在門口,翩躚起舞。舞姿剛健有力。
那人把紅繡球一揚一揮,便有一隻金睛銀齒、紅色鬃毛的獅子從門口躍了進來,鑼鼓聲變成了大家熟悉的“太平樂”,那獅子郎引着高有丈餘的雄獅騰翻、撲跌、跳躍、人立、朝拜,英武之極。
緊接着,第二頭獅子、第三頭獅子……,一頭頭雄獅在一個個獅子郎的引導下進了院子。把那些僧侶都擠到了一邊,空出了整個庭院。
武則天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第一個獅子郎,過了半晌,臉上慢慢露出驚訝、歡喜之極的神情。
那是張易之。張易之頭系紅抹額、身穿七彩衣,手中一枚紅繡球,英姿颯爽,說不出的可愛。
今天這兩兄弟也參加了宮廷宴會,只不過雖然朝野中人人都知道他們是女皇的面首,在這種盛大場合,他們卻不能以宮裡人的身份參加盛宴,正如他們自己所說:沒有名份。
不過他們還是官,本來就有承蔭父祖的閒散官職,得到武則天寵愛之後,他們又不斷升官,早就夠資格參加宮廷宴會了。不過他們以官身入宮,正式參加宮宴,就不能守在女皇身邊,女皇也沒辦法時時看顧這兩個小情人兒。
等武則天要來白馬寺時,這兩個人就不見了蹤影,武則天還以爲他們是嫌來白馬寺彆扭,不曾跟着前來,直到此時才明白,原來他們是要給自己一個驚喜。
武則天固然驚喜,薛懷義卻氣得臉都白了。他本來就膚色白皙,這時更是慘白一片,全無血色。
依着薛懷義一向的性子,這時怕不早就攥起鉢大的鐵拳,衝下場去打人了。可是,今非昔比,他不敢,尤其是正在舞獅的是張易之,尤其是女皇臉上已經露出欣悅的表情。
上元佳節,普天同慶,他想哄女皇開心,別人自然也可以哄女皇開心,他有什麼理由動手打人?
“五郎在此,那六郎呢?”
武則天下意識地上前兩步,望着那些引着雄獅舞動的獅子郎,一個個的看下去,看得眼睛都有些蓄淚了,也沒找到張昌宗,這時候張易之引着一頭雄獅越走越近,武則天兩旁的女內衛立即踏前一步,還未及阻攔,就被武則天斥退。
獅子到了武則天面前階下,開始原地舞動起來,搔癢、抖毛、舔毛,惟妙惟肖,憨態可掬,逗得武則天放聲大笑。
忽然,獅頭一掀,一個穿着獅毛衣,腳下一雙獅爪狀靴子的青年扎着馬步,另有一個身穿紅色武士裝的俊美青年撐着獅頭踩在他的腿上,又將獅頭向武則天眨了眨金睛,大聲對武則天道:“上元佳節,普天同慶,昌宗祝吾皇身體安康、萬壽無疆!”
張昌宗俊臉飛紅,額頭滿是汗水,看得武則天又是心疼、又是歡喜,要不是眼下實在不合適,早就取了手帕上前爲他拭汗了。武則天忙不迭道:“好好好!五郎、六郎,你們當真有心了!”
武則天心花怒放,竟忘了還有許多貴戚朝臣跟着自己,直接喊出了親暱的稱呼。張易之把繡球一舉,又對武則天道:“陛下,定鼎長街上,我等還安排了百獅羣舞以及魚龍舞,有請陛下與衆位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共賞!”
“好好好!”
武則天眉飛色舞地對伴駕衆臣道:“擺駕,衆卿與朕同往定鼎長街,觀百獅舞、魚龍舞!”
薛懷義氣得鼻孔冒煙,卻又不敢發作,只能訕然道:“陛下……是否先聽完這千僧……啊不!百佛頌,在禪房歇息片刻再去,貧僧擔心陛下龍體……”
武則天臉色一沉,淡淡地道:“朕身體安康,不需要歇息,擺駕!”
“皇帝起駕~~~”
鑼鼓聲中,九頭雄獅由張昌宗、張易之的頭獅引領。後面是皇帝和文武羣臣,就這麼撇下薛懷義,紛紛向外走去。
薛懷義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望着衆亂紛芸離去的衆人。沒有人回頭看他一眼。哪怕是嘲諷的眼神或者譏笑的表情。
薛懷義眼中的神采漸漸黯淡,站在那兒就像一具石雕。遠處圍廊下,廟裡已殘存不多的百姓都鬧烘烘地跟着去看百獅舞、魚龍舞去了,只剩下楊帆一個人站在那兒。
薛懷義衆弟子面面相覷,過了許久。弘一才戰戰兢兢地湊上前,怯怯地道:“師父,咱們……”
薛懷義一轉身,從香案上抄起一部經卷就要往弘一頭上砸去,嚇得弘一也不敢躲,只是把眼睛緊緊閉上,過了片刻。那經卷未嘗砸到他的頭上,弘一悄悄睜開眼睛,不禁更是嚇了一跳,只見薛懷義一雙大眼滿是淚水。淚水在眼眶裡溜溜兒地打轉。
弘一哪見過薛懷義流淚,嚇得他卟嗵一聲跪到了地上,顫聲道:“師父!”
薛懷義緩緩低頭,看向手中那部經卷,這是他讓三山大師等高僧用牛血抄錄的一部《大雲經》,當然,對外還是說他是用自己的血抄下的,原打算於“千僧頌”後獻與女皇的,可惜人家……
薛懷義的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經書上,把那經文染成了一片紅色。
衆弟子都圍上來,怯生生地喚他:“師父!”
薛懷義突然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奮力撕着那經書,把它撕得一片片的,狠狠拋到空中。
滿天經文飛舞,如同片片血蝶。
薛懷義慢慢向後院走去,肩膀無力地塌下,高大的背影充滿了落寞與淒涼。
弘一爬起來,茫然看着他的背影,弘六在一旁小聲道:“大師兄,咱們……要不要過去安慰安慰師父?”
弘一看了衆師兄一眼,衆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薛懷義暴怒時會打人,眼下他的表現前所未有,怕是不只打人那麼簡單了,這時候誰敢勸他,又勸些什麼?
一隻大手拍在弘六肩上,弘六扭頭一看,只見楊帆已不知何時走到面前。
他拍拍弘六的肩膀,對其他幾人道:“你們先去牆角那些和尚打發了去,我去勸勸薛師。”
衆弟子喜出望外,他們都知道師父對這個十七師弟最是另眼相待,忙不迭點頭答應。
薛懷義失魂落魄地走進後院,在碑林塔林中間站住,眼神一邊茫然。
楊帆慢慢走到他的身後,在一丈處站定,陪他沉默半晌,緩緩問道:“薛師爲何傷心?”
薛懷義顫抖地道:“我……陪了她十多年,十多年啊!”
楊帆冷冷地道:“那又怎麼樣?薛師可曾真正喜歡過她一天?”
薛懷義霍地轉身,眼睛像噴火似的看着楊帆。
楊帆絲毫不懼,說的話反而更加冷酷:“我還記得,薛師曾經對我酒後吐真言,你厭惡她,極其厭惡那個老婦。你和她同牀共榻的時候,一面做出着迷興奮的樣子取悅她,一面忍着噁心與鄙視。如果她不再寵幸你,難道不是一個解脫?”
薛懷義咆哮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陪了她十多年……”
楊帆笑了笑,語氣更加尖銳:“那又怎樣?難道你沒有得到什麼?薛師當年是什麼人,只是一個街頭耍把式賣藥的,如果千金公主不曾把你引介給她,你現在是什麼?還是一個耍把式賣藥的!”
薛懷義好象被空氣中一隻無形的拳頭狠狠打了一拳,踉蹌地退了兩步,臉色更加蒼白。
楊帆道:“這十多年,你陪着她,得到了無盡的財富、權勢和地位,王侯爲你牽馬墜鐙、宰相任你打罵侮辱,你吃虧了麼?既然你只是以色相娛人,和她從不曾有過一日真情,那麼被人取代,你又何必悲傷難過?”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薛懷義本已激憤得渾身發抖,但他忽然又平靜下來,默默轉過身,說道:“我知道你想點醒我,我知道……”
他慢慢仰起頭,看着滿是青苔的寶塔,沉默半晌,緩緩說道:“讓我靜一靜,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楊帆點點頭,轉身向外走去,當他走到塔林邊時,站住腳步,對薛懷義正色道:“如此失寵,於薛師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只要你願意,從這一刻起,你就可以過上你真正向往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