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餘暉,照着不一樣的歸人,紅霞的映照之下,雙眼血紅的喬道清便如同剛剛從墳墓之中爬出來的老鬼。
他那鷹爪般的乾枯手指,死死地掐住蘇牧的脖頸,鼻尖幾乎都要貼到蘇牧的鼻尖之上,那凌厲如刀的目光彷彿要透過蘇牧的瞳孔,將蘇牧的靈魂劈斬成無數的碎片!
蘇牧的臉漲得血紅,眼睛都佈滿了血絲,但他卻只是巋然不動,死死地直視着喬道清,分毫不讓!
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個呼吸,但卻短暫又漫長,僵持了片刻之後,喬道清最終還是鬆開了手。
當新鮮的空氣涌入似烈火灼燒的胸腔之時,蘇牧也是後怕不已,好在一切危險已經過去了,從喬道清鬆開手的那一刻開始,便再無危險。
從他決定將喬道清帶出來,便將自己置身於極其兇險的境地,似喬道清這等樣的梟雄,根本就不會在乎他的小命。
想要降服猛虎,哪怕是遲暮之虎,也要做好葬身虎口的思想準備,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唾手可得之物,蘇牧很清楚這一點。
好在自己的冒險並沒有白費,不過也無法掩蓋適才他從鬼門關來回一趟的事實。
“你我兩清了,從今往後,你少來煩我,也最好不要再碰上老道,否則老道同樣不會心慈手軟!”
喬道清憤憤地丟下一句,便要離開。
他已經知道蘇牧沒有後手準備,不過人家到底是帶他出來,給了他逃走的機會,又讓他見到了這座小墳,無論如何,他喬道清終究是欠了蘇牧一個人情。
不過在他認爲,這個人情已經用不殺蘇牧來償還了,今後分道揚鑣,各走各路,若有相遇,便只有各安天命了。
然而蘇牧又豈可輕易讓到手的猛虎離開?自己拼了性命想要降服的梟雄人物,又豈能眼睜睜看他溜走?
“等等!”
蘇牧話音未落,喬道清已然回眸冷笑道:“不要太過分!難不成我便殺不得你這小賊廝麼!”
聽到喬道清的威嚇,蘇牧非但不驚,反而冷笑道:“你好歹也算個豪傑樣的人物,自家欠下的債,難道就這麼拍拍屁股走掉?難不成還想讓你那個蠢兄弟陸擒虎幫你繼續扛着?這便是好漢子的做派不成!”
一聽到陸擒虎的名字,喬道清的眉頭便皺了起來,想當年他與陸擒虎發小情深,一路闖蕩,也曾得過雙雄的匪號,奈何她的出現,讓親密無間的弟兄,終究成爲了仇敵。
陸擒虎爲人木訥,而喬道清卻詭計百出,同爲武林女俠的她,自然對喬道清更爲傾心,一來二往便成了眷侶,陸擒虎便只能揹負情傷,遠走他處,與喬道清分道揚鑣。
直到二十多年前,喬道清得罪了仇家,被滿天下追殺,自身難保之時,險些讓她命喪敵手。
關鍵時刻,陸擒虎突然殺了出來,將她救了下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來陸擒虎並未離去,只是一路默默跟着,保護着她。
喬道清脫離危險之後,卻再也找不到她的蹤跡,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了,卻在這裡,看到了她的這座小墳,看到她大大方方以喬氏自居。
彼時之人不懂何爲狗血劇情,這等轟轟烈烈的情愛故事,還不如刀劍相見,血濺風雪來得激盪人心。
行走於草莽之中,自該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然而直到看見這座墳,看到那刺痛雙目的喬氏二字,喬道清才提起勇氣,面對自己心中的現實,他,其實是在乎的。
無論他如何去掩蓋,終究還是對她魂牽夢繞了二十幾年,也不斷尋找了二十幾年,但他並不知道,陸擒虎爲了保護她,甘願放下手中的大槍,放棄所有的一切,終身不娶,隱姓埋名,守護了她整整二十餘年!
這般看來,陸擒虎確實有一百個足以殺掉喬道清的理由,而喬道清哪怕沒有理由,也欠了陸擒虎一生的債,因爲這本就不需任何理由!
他曾想着逃避這一切,因爲他覺得已無顏再去面對陸擒虎,但蘇牧並沒有放他走的意思。
他不知道蘇牧是如何得知這其中的故事,也不知蘇牧跟陸擒虎是什麼樣的關係,但事實就擺在眼前,如果今日他就這麼走了,他便要揹負着對陸擒虎的愧疚,渡過下半輩子。
上半輩子他已經在思念和愧疚之中渡過,見到這座小墳之後,本以爲一切都將結束,可現在纔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他終究是欠了陸擒虎。
見得喬道清遲疑不決,蘇牧也只是冷笑一聲,自顧往回走,似乎在自言自語道:“再不回去城門要關了呢…”
看着前面踽踽而行的蘇牧,喬道清冷哼一聲,撇了撇嘴,快步跟了上去。
此時的杭州城已經逐漸開始掌起燈火,本名陸擒虎的老漢正在小院裡坐着納涼,女兒陸青花在一旁做些女紅,雖然笨拙了些,但還是認真地繡着一個荷包。
他不像喬道清那般詭計多端,他老實了一輩子,寡言少語,也不懂用善意的謊言來欺騙親人,所以父輩的故事,陸青花是一清二楚的。
那一次她正是去拜祭母親,才被趙鸞兒盯上,蘇牧揹她回家的時候,堅強了這麼久的老姑娘陸青花,終於將心頭壓抑多年的秘密說了出來。
她還記得當時蘇牧跟她說了一句話:“真男人,是永遠不會逃避自己的責任的,或許會遲到,但終究是會到的。”
想起蘇牧,她不由擔憂起來,她很清楚那個鬼一般的老道有多麼的厲害,蘇牧獨自帶那人出去,安危自是讓人牽掛的。
她不是飛檐走壁的紅蓮,雖然這幾天跟着紅蓮學了幾手防身術,對付街頭浪蕩不良子還行,想要給蘇牧提供幫助卻不太現實。
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市井女兒家,只是個賣包子的老姑娘,紅蓮雖然言語粗鄙了些,但年輕貌美,武藝高強,與蘇牧又有生死的交情,故而縱使蘇牧與紅蓮有些什麼感情糾葛,兩人臨別時摟抱親吻,她陸青花也無法怨嘆些什麼,她能做的,只是不爭氣地默默擔心着蘇牧的安危罷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停下手裡的針線,異常嚴肅地朝陸擒虎說道:“爹爹...”
“嗯?”
“我...女兒想跟你學武...”
陸擒虎微微一愕,轉頭看時,卻見得陸青花一臉的堅毅。
手持刀劍之人,必被刀劍所傷,上山打虎者,終有虎咬之時,這些年來他小心翼翼地守護着陸青花,爲了避免麻煩,他並未將武藝傳授給陸青花。
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他也不想陸青花重蹈覆轍,跟她孃親一般,愛上一個浪蕩江湖、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討生活的人,所以他一直都反對陸青花習武。
可現在,他看着陸青花的表情神色,似乎突然間想通了什麼,自己總有死去的一天,到時候又有誰來保護陸青花?
“好。”
這便是他的答案了。
陸青花聽得父親答應,心裡說不出的開心,父親的武藝她是知道的,紅蓮根本就不是父親的對手,若自己吃多些苦頭,說不定終有一日能夠趕超紅蓮呢。
若她能夠跟紅蓮一樣,蘇牧會不會對她更加的親暱?會不會也像紅蓮那般,臨別之時會做那等羞人的事情?
如此這般一想,她就埋下頭去,臉色頓時羞紅了起來,而此時,那個她還在擔憂着的男人,卻推開了陸家小院的門。
喬道清看到了陸擒虎,他跟着蘇牧緩緩走進來,看着陸擒虎充滿敵意地站起來,雙手微微張開。
這一路上,他在內心之中做了無數次的排演,將想要說的話翻來覆去的考量着,可看到陸擒虎的那一刻,所有的話語卻又變得蒼白無比,竟然一字一句都想不起來了,腦中只剩下與陸擒虎生死相交的一幕幕回憶。
人終究有老去的時候,當某一天你開始懷念過去了,便說明你已經開始老去了。
在喬道清的心中,似乎沒有老的概念,他還想要縱橫綠林,想要跟着方臘做出一番大事,不再去考慮兒女情長,不再記起兄弟情義。
可現在,他的內心最柔軟之處,卻被蘇牧撩撥了起來。
不得不說,蘇牧對人心的觀察洞悉雖然不如喬道清,但法子卻劍走偏鋒,明知喬道清擅長謀算人心,居然還敢與喬道清玩攻心之計,並且還成功了!
陸青花聽到蘇牧的腳步聲,下意識就擡起了頭來,目光延伸過去,卻與蘇牧身後的喬道清四目相對,切切實實看到了彼此的真容!
“這...這!”
喬道清的嘴脣不斷翕動着,他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他終於明白爲何蘇牧會帶他去看那座墳,也終於知道蘇牧爲何讓他擔起責任!
因爲陸擒虎身後那個丫頭,他只看了一眼,便從骨子裡涌出一股難以言表的親近感!
“是了...是了...一定是這樣的!”喬道清兀自喃喃自語,昏暗的燈光之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無論是蘇牧還是陸擒虎,都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情緒波動!
喬道清猛然擡起頭來,夜色之中,血紅的雙眼泛着點點淚光,而後呼嘯一聲,發狂也似的衝出了院子。
蘇牧和陸擒虎相視一眼,又看了看一臉驚愕的陸青花,只是默默地嘆了口氣。
這個老道或許能飛檐走壁,或許能神出鬼沒,或許能夠以一當十,殺人紅塵中,脫身白刃裡。
但蘇牧心裡很肯定,從今以後,他的靈魂,只能被禁錮在這個院子裡,禁錮在那個賣包子的老姑娘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