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綰兒此時的心情,比杭州城內的戰亂還要混亂,她享受着蘇牧的理解和疼惜,卻又不得不掙扎於放他還是殺他.
蘇牧自然清楚這一點,他不惜冒着割傷自己的危險,踏出這一步來,就是爲了打開雅綰兒的心防,雖然動機有些不純,但他對雅綰兒這份孤獨的理解,卻是貨真價實的。
兩人各有心思之時,遠處涌金門突然響起一聲巨響,城門竟然被炸開了!
原來方臘的敗軍倉惶逃走,後軍等不及慢吞吞吊開城門,乾脆將剩餘的火藥都埋在了涌金門處,直接將整座涌金門連同周圍數丈的城牆,全部都炸開了!
夜色之中,又是亂軍混戰,雅綰兒也不指望自己站出去,表明身份就會安然無恙,眼下大家都殺紅了眼,見人就砍,誰會注意到她,她又哪裡敢現身!
“怎麼回事!”
她雖然聽覺嗅覺都超乎常人的詭異強大,可畢竟無法視物,聽得城門轟然倒塌,而後千軍萬馬從裡面涌出來,一時間也被嚇住了。
倒是蘇牧一直保持着冷靜,方臘軍的陣仗又太大,很快就看了出來。
“是聖公軍在撤退”
“怎麼可能!不可能的!”被蘇牧這麼一提醒,雅綰兒也是心神巨震。
但她是何等聰慧之人,很快就想通透了,若是大焱軍,便只會從外面攻入杭州內部,可眼下大軍是從杭州內部涌出來的,那麼也就只有一種可能,聖公的軍隊,真的在撤退,而且不是從容撤軍,是狼狽逃亡!
這片樹林不甚寬廣嚴密,就像禿子頭上的一撮毛,被大軍碾壓過去,估計會寸草不留!
“快放開我!”
雅綰兒還在失神地喃喃自語,蘇牧卻再也顧不得這許多,一聲沉喝,雅綰兒身子一僵,慌忙將古琴的一顆琴鈕按了下去,那千絲萬縷的鋒銳銀線,終於鬆開了。
蘇牧沒有功夫羅嗦,將衣袍撕扯下來,快速而簡單地包紮好傷口,便緊握長刀,拉着仍舊難以置信的雅綰兒,便從林子的另一側疾行而出!
夜色深沉,兩人又沒有火把,深一腳淺一腳走了一段,蘇牧身上有傷,雅綰兒失魂落魄,途中還跌了幾跤,這纔剛離開,林子已經被聖公軍的大部隊踐踏而過!
數萬軍士連同數萬民兵從杭州城中洶涌而出,便像遠古時期狂奔的獸潮,衝擊力可想而知!
蘇牧仍舊不放心,繼續拖着雅綰兒往前跑,後者緊抿着嘴脣,臉色蒼白如紙,顯然被永樂朝的轟然倒塌,抽去了三魂七魄。
她無法相信聖公就這麼失敗了,更讓她心痛的是,這是聖公的基業,也是義父方七佛爲之奮鬥一生的事業,是義父此生最大的成就,是義父畢生的心血!
而此刻,義父方七佛也不知在城內,還是在亂軍之中,她又如何能夠鎮靜下來!
她是方七佛的義女,她也是聖公軍的一員,她接受方臘和方七佛的洗腦比誰都要早,也比誰都要堅韌頑固,她是最死忠的一批教徒。
杭州被破,永樂朝一夜幻滅,對於她這等虔誠篤信的教徒而言,無異於天柱傾塌,大地崩裂!
見得她抱着沉重的古琴,拖慢了腳步,蘇牧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劈手便要將古琴給奪過來。
然而古琴是雅綰兒賴以生存的最後一件東西,是方七佛贈予她的心愛之物,她下意識便緊緊抱在了懷裡,整個人也清醒了過來!
她一把扼住蘇牧的手腕,而後冷冷地說道:“放開你的髒手!”
蘇牧見她已經鎮定下來,心裡也鬆了一口氣,但見雅綰兒一拍琴身,焦尾處突然彈出一段劍柄來,她握住劍柄一拉,竟然從琴身之中拉出一柄三尺繡劍來。
輕輕撫摸着古琴,雅綰兒終於咬了咬牙,將古琴丟在了地上。
“走吧。”
蘇牧想去拉她的手,但雅綰兒卻發自本能地縮了手,反而苦笑道:“走?能去哪裡?我跟你就不是一路的”
雖然是情勢所逼,但她沒有對蘇牧喊打喊殺,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蘇牧的嘴脣翕動了幾下,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雅綰兒輕嘆了一聲,怨恨地自嘲道:“雅綰兒,你就是一頭沒良心的白眼狼啊”
說出這句話,已經承認了,她根本下不了手來殺蘇牧,但她不能跟着蘇牧走,因爲她屬於聖公軍,她是方七佛的義女!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下來,他們就好像將自己鎖在了一個封閉的欣界裡。
這裡面沒有廝殺和叫喊,沒有人喊馬嘶,沒有刀劍槍棒的聲音,沒有生命逝去的慘叫。
雅綰兒輕輕擡腳,而後從靴筒裡抽出一柄短刃來,掉轉刀頭,刀柄遞到了蘇牧的面前。
“你走吧,下一次再見,我一定殺了你!”
蘇牧看着雅綰兒,最終還是默默地接過了那柄短刃,那柄屬於他的短刃。
雅綰兒循着聲音從原路往回跑去,雨水打在她的臉上,涼透了心。
蘇牧緊緊握着那柄短刃,這是他在工坊之時失落的,有了這柄短刃,加上長刀,他才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可力量回到他身體的那一刻,他又覺得自己的心,隨着雅綰兒背影的消失,似乎缺了一塊。
他知道雅綰兒殺不了他,他也不能看着雅綰兒去送死!
雙刀在手,蘇牧苦笑一聲,發力狂奔,追向了雅綰兒。
腿上的傷口涌出鮮血,浸透了包裹着的布條,但蘇牧沒有時間去理會這些,他忍着劇痛,速度卻越來越慢。
這才跑出三五十丈,便聽到前方力竭聲嘶的哀嚎和刀兵相擊的激烈打鬥聲!
方臘的大軍如同蝗蟲過境,沿途碾壓而來,地面都被踩成了熟透的爛泥。
許多民兵被吊在了後面,被緊追而至的大焱軍一番掩殺,鮮血和屍體將涌金門變成了鬼門關!
蘇牧追上來之時,雅綰兒正在奮勇反擊,她的身影如同萬花叢中的彩蝶,靈動無蹤,手中繡劍雖然只有二指寬,卻成爲了奪命無形的兇殺神器!
她的眼睛看不見,也無法從聲音和氣味辨別對方到底是聖公軍,還是大焱軍。
從懂事開始,方七佛便教給她一個道理,雖然你看不見,但你同樣能夠分清敵我,誰向你動手,誰就是敵人,是敵人,就必須殺死,否則死的就是你自己!
她的繡劍不再留情,彷彿無法殺死蘇牧,那麼就多殺一些人,這樣便是一種另類的補償!
雅綰兒以天盲之身,又是女流之輩,能夠與常人一般生存下來,憑藉的是方七佛教授的異術絕學,更因爲她擁有着謹小慎微的存成技巧。
若是尋常,她必定會默數步數,以計算距離,可適才心神大亂,根本沒有計算蘇牧帶她逃出了多遠。
眼下連方向都辨別錯了,一時間竟然陷入了亂戰之中。
不幸之中的萬幸,蘇牧帶她疾奔了一陣,已經遠離了涌金門外的官道,也遠離了戰場的中心。
此處遭遇的,不過是一些鳥獸散的聖公軍民兵,以及一些大焱方面妄圖撿漏的散兵遊勇。
雖然已經是戰場邊緣,但雙方想要走這條捷徑的人數還是不少,而且越來越多的人脫離軍隊的約束,各自逃命和各自掩殺,這邊也越來越熱鬧。
聖公軍這邊到底是逃亡的一方,很快就被大焱朝廷軍掩殺殆盡,童貫治軍還算嚴謹,可大戰之中,所得便是戰利品,歸屬自然是這些大頭兵。
爲了獲取更多的好處,這些人便開始耍起自家的心思來,眼下雖然看不太清楚雅綰兒的面容,可只看她那模糊的婀娜倩影,許多人便口乾舌燥,這纔是戰利品中的極品!
雅綰兒正擔憂着方七佛,又因迷失方向而心煩氣躁,更因爲蘇牧竟然沒有來追自己的意思而憤怒難當,當即大開殺戒!
這些個大焱軍士雖然人數不多,可如何能夠眼睜睜看着一個花蝶兒一樣的美人行兇殺人!
這邊動靜越鬧越大,軍士聚攏得越來越多,到了最後,見弟兄倒下,這些人心裡反而有些慶幸,這樣既能消耗雅綰兒的體力,又能夠減少競爭對手,一想到自己是最後征服這頭烈馬的贏家,諸多軍士的心頭便更加火熱了起來!
雅綰兒武藝高強,穿着打扮雖然不算華貴,卻清麗脫俗,不用想都知道,此女絕非簡單之輩,說不定就是方臘皇宮裡走脫了妃子公主之類的。
若能夠擒拿這樣一個大人物,他們又何愁軍功不夠!
許多人本還因爲逃軍被掩殺殆盡而失望不已,見得雅綰兒,便涌出萬分的貪婪來。
眼看着雅綰兒遭遇十數人的圍攻,漸漸有些力不從心,而且這些人已經看出雅綰兒是盲女,竟然在四面八方敲擊兵器,擾亂雅綰兒的聽覺。
加上週遭全都是血腥味,使得雅綰兒的嗅覺功夫也大打折扣,一時間竟然被圍困在原地,彷彿一羣狼在戲耍一頭白羊一般!
那些個軍士爆發出陣陣yin笑,已經開始商量如何分配雅綰兒,甚至很多人已經開始划拳來決定誰先吃頭啖湯了!
然而正當此時,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諸多大焱軍士的面前!
那人手持長短雙刃,一身破殘的書生袍子,頭上卻戴着一個青面獠牙的青銅鬼面頭,在夜色和火光的照耀之下,他的身上水霧繚繞,便如同剛剛從地底爬出的惡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