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杭州城中曲巷逶迤,掩於春城斜角,綠楊蔭裡,有赭白青黃牆砌石,又有門映碧溪流水,細雨餳蕭,斜陽牧笛,一徑穿桃李,風吹花落,落花風吹又起。
雖然城中不乏散兵遊勇,四處作樂,多有擾民嫌疑,然杭州城內仍舊處處繰車,家家社燕,四月櫻桃紅滿市,雪片鰣魚刀,端的是一片江介好風光。
人說江南四月薰風低,曼妙女兒芳步齊,陳妙音一水白色水仙百褶裙,上面是淡藍色淺繡比甲,二八好年華,渾身散發着青春洋溢的活力。
她本是大家閨秀,詩文傳家,打小就入了蒙學,琴棋書畫禮儀女紅,明珠一般培養着。
不過她那靜若處子的淡雅卻掩蓋不住內心脫兔一般的活潑,時常縮在被窩裡偷偷看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因爲這些書都央着丫鬟偷偷出去採買,那丫鬟也不懂這些,書店的怪叔叔時不時會夾帶一兩本香*豔至極的露骨之作,以致於陳妙音早早就得到了尋常少女成親前才能夠得到的啓蒙教育。
當然了,這種令人面紅耳赤羞臊難當的事情,她是打死都不會承認的,哪怕看得渾身發熱雙腿緊夾,也只推說是房裡太熱云云。
這個年代的男人三妻四妾是人之常理,好吧,嚴格來說應該是一妻四妾,律法上其實允許男人娶一名正妻,其他都算是妾。
陳妙音接受的教育和影響,使得她見到蘇牧與雅綰兒共處一室之時,非但沒有覺得有傷風化,反而覺着蘇牧哥哥果是魅力無窮,白日裡還見得雅綰兒端莊冷漠,沒想到夜裡便化爲火熱纏人的狐媚子了。
她未見到蘇牧之前,便聽母親陳氏述說蘇牧的光輝事蹟,老太太又有一張舌綻蓮花的伶俐嘴,她早就已經心馳神往矣。
待見得蘇牧高瘦挺拔,儒雅俊逸,更是心喜難禁,甚至蘇牧臉上那兩道金印,都沒有讓她覺着污眼,反覺得爲蘇牧更添了一分高深莫測的神秘感。
雖然性子開明跳脫,又跟着哥哥寄居江寧,見慣了秦淮河畔的風月,但她好歹是個姑娘家,總不會自賤到對蘇牧自薦枕蓆,只是第二天陳氏與蘇牧雅綰兒幾個池邊賞荷之時,她總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偷偷掃視蘇牧,一改活潑熱辣,竟然扭捏起來。
陳氏很是清楚自家閨女的心思,對於蘇牧,她自是沒有二話,席間不時與蘇牧作些問答,牽扯一些男女之事,看似長輩對後輩的關切,實則問的都是陳妙音想問卻問不出口的話兒。
她跟着陳公望數十年,可謂閱人無數,與雅綰兒又親近如母女,又豈能看不出眼前的雅綰兒是個西貝貨。
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與雅綰兒交談,假扮雅綰兒的扈三娘雖然與蘇牧進行過深度的交流,蘇牧更是將關於雅綰兒的一切都交代囑託了一遍,但扈三娘還是拿捏不準雅綰兒的氣質,生怕說多了露陷,也就閉了嘴,多說多錯,不說自然不會錯。
如此坐了一會兒,陳氏也乏了,便與老媽子們歇息去了,只留下陳妙音和雅綰兒陪着蘇牧。
這老太太一走,氣氛便尷尬了起來,蘇牧自然看得出陳家妹子的心思,他對這樣的小丫頭也沒太大興趣,本想隱晦地拉開距離,但又生怕到頭來自作多情,也就不好多此一舉。
陳妙音鼓起勇氣來,正要開口與蘇牧搭訕兩句,加深瞭解,外宅處突然傳來丫鬟婆子們的尖叫,片刻功夫,一隊軍士便魚行而入,甲冑鮮明,刀槍鋒銳,竟然是大焱朝廷的禁軍。
所謂禁軍,乃皇帝的親兵,是侍衛宮廷及扈從的天子近衛,諸如唐時的元從禁軍、飛騎、左右羽林衛、左右龍武、神武、神策、神威軍等等。
然則大焱與宋朝相似,禁軍並不僅僅是天子近衛,而是正規軍的代稱。
這些禁軍從全國各地招募,或從廂軍,鄉兵之中選拔,由中樞掌控,分隸三衙,除了守衛京師之外,也分番調戍各地,需經樞密院頒發兵符才能調動。
雖然大焱軍隊腐朽,但爛船還有三斤鐵,眼前這隊禁軍雖然一個個文面刺字,但鐵血之氣散發無疑,軍容肅殺,蘇牧和雅綰兒面沉如水,陳妙音卻早已大驚失色。
這些個禁軍的廝殺漢在杭州一戰之中剛剛大獲全勝,士氣如虹,臉上有光,一個個鼻孔望天,眨眼間便將小亭子團團圍住,爲首一名都司健步而出,相貌粗獷,不過臉上有個金印,顯是從軍旅底層打拼起來的真漢子。
這都司目光如電,掃了陳妙音一眼,後者連忙捂住了驚叫的櫻桃小嘴,又審視了雅綰兒片刻,才朝蘇牧沉聲道。
“宣帥有令,命我等將賊女雅綰兒押解到前營,聽候發落,閒雜人等一概迴避,但有阻撓,以同謀論處。”
雅綰兒與蘇牧一同關押,這也算是童貫給蘇牧的便宜之權,若雅綰兒逃脫,蘇牧也脫不了干係,既賣了蘇牧人情,又給蘇牧埋下隱患,可謂一舉兩得之事。
可昨夜蔡旻設下欲擒故縱的計謀,卻鬧了個大笑話,見得蘇牧與雅綰兒已經玉成了好事,見不得蘇牧好過,便提請了命令,將這對野鴛鴦給拆開。
再者,方臘即將反撲杭州的情報也是雪花般傳來,爲了避免節外生枝,童貫也覺着將雅綰兒收押起來比較穩妥。
蘇牧聞言,緩緩站了起來,他的面色一冷,兩道血色金印越發猙獰,一干禁軍心頭一緊,鏘鏘便拔出直刀來。
那都司也是聽過蘇牧的內幕的,本以爲他被童宣帥壓着,不敢造次,他這等底層武人打拼上來的將領,最是看不起蘇牧這等文弱書生,這是發自骨子裡的成見使然,見得蘇牧起身,他便按住刀柄,沉聲喝道:“蘇公子可別讓孩兒們難做。”
此言一出,殺氣騰騰而起,蘇牧卻視若無睹,一步步走到都司的面前,直視着那都司,目光一片冰冷。
雖然童貫一直沒有召見他,但雅綰兒留在他身邊,是高慕俠等人暗中斡旋的結果,上不得檯面,雙方卻也保持着默契,若沒人從中撩撥,童貫絕不會打破這份默契。
他也知道這些軍漢只是奉命行事,或許對其中內情一無所知,但昨夜裡才與扈三娘姐弟相稱,今日便要坐視她被人押走,任誰心裡都不舒服。
再者扈三娘是仗義相助,若落入軍營的牢獄之中,難免要吃苦頭,若有些不長眼的粗野漢子,污了她的清白,蘇牧又如何對得住這位扈三姐。
這些人顯然是有備而來,蘇牧根本就來不及派人到柴進燕青等人那裡去報信,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
沉思了片刻,蘇牧便開口道:“都司也是聽差辦事,蘇某又豈敢造次,只盼都司能夠照看一二,蘇某感激不盡。”
蘇牧深深拱手爲禮,那都司也是微微一愕,雖然掉毛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但蘇牧好歹也是貨真價實的杭州第一才子,爲了一個娘兒們,如此低聲下氣地請託於他這麼個低賤出身的廝殺漢,光是這份氣度,就足以讓人佩服了。
都司鬆開按刀的手,禁軍漢子也都收刀歸鞘,本來劍拔弩張的局面,頓時被蘇牧的主動讓步化爲無有。
雖然這是蔡旻的主意,但這都司確實只是奉命行事,見蘇牧不卑不亢,心裡佩服得緊,便抱拳道:“宗某雖是微末出身,但底下弟兄還有幾分骨氣,欺凌女流的醜事斷然不會做,蘇公子但請安心便是。”
蘇牧見得這軍漢堂堂非凡,不似妄言之徒,便真誠地問道:“敢問都司名諱,蘇某他日必有厚報。”
那都司聞言,只覺蘇牧還是看不起他這樣的軍漢,以爲軍中漢子都是些挾恩圖報之徒,不喜反怒道:“區區賤名,入不得公子之耳,公子若有訴求,還是趕緊着去辦吧,這賊女干係重大,說不得很快就會被人提走,到時候宗某縱使有心相護,也沒太大法子了。”
聽得都司如此應答,蘇牧心裡也有些過意不去,倒是自己小瞧了這都司了。
“是蘇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應承着,那宗姓都司也不好再譏諷,一擡手,底下弟兄便要上前去綁了雅綰兒。
扈三娘也是孤高的性子,當初被虜上梁山,已經讓她對五花大綁產生了心理陰影,一聲嬌叱道:“我自己會走。”
那些個禁軍連忙朝宗都司投來詢問的目光,後者掃了蘇牧一眼,大度地說道:“蘇公子的朋友,想來也不會讓我等難做,綁了倒顯得宗某欺負婆娘,咱權且回去覆命吧。”
如此一說,他便朝蘇牧點了點頭,徑直離開,禁軍的漢子也隨着扈三娘起身而小心在一旁虎視眈眈着。
扈三娘走到蘇牧的身邊,已經顧不得假扮瞎眼的雅綰兒,目光如水地看着蘇牧,直到後者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她才擠出笑容來,跟着宗都司離開了宅子。
蘇牧在後頭一路跟着,好在那宗都司還算個人物,囚車空着來,空着回,並沒有虧待扈三娘。
這隊伍剛走,一輛馬車便急匆匆停在了宅子前頭,陳繼儒和蔡旻從車上下來,前者惡狠狠地瞪了蘇牧一眼,厲色道:“你是個甚麼樣的狀況難道你還不自知麼。明知自身難保,又爲何讓我母親跟着你擔驚受怕,這樣真的是對她好麼。”
宗都司前腳剛走,陳繼儒和蔡旻後腳就到了這裡,只消用屁股想一想就知道,此事必定是這兩人搞的鬼。
陳氏和陳妙音也趕到了門前來,見得陳繼儒正指着蘇牧的鼻子罵,陳氏也是火大。
想當初陳公望溘然長辭,屍身足足停靈五日,仍舊等不到陳繼儒回來,只能讓蘇牧主持着下葬,那時候陳繼儒又在哪裡。
江寧杭州水路通達,一路順流南下,最多也只消一天兩夜,陳繼儒爲何沒有第一時間趕回來。
還不是爲了打理好官場上的手尾,爲丁憂期滿後的復職做打點麼。
如此一對比,陳繼儒此時倒是想起要當孝子了,倒是罵起蘇牧來了,陳氏又豈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