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長安一夢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長安左有崤山,函谷關之險,右有關隴,巴蜀之固,自古爲四塞之地,號爲金湯之固。八百里秦川獨居其中,是爲“關中”。河源通渠,以渭水爲主,兼之北岸流入的涇水、南岸注入的洛、灞、滻、澇、灃、滈諸水,合爲“八水繞長安,舉目望終南”的奇秀之局。唐朝一度繁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奈何唐末淪於戰火,宮闕殘灰,斷碑廢瓦,民居荒蕪。其後雖經修繕,但僅限於北城一帶,已不復往日之奇崛雄渾。

盛景不再。然而氣魄尚存。長安於一片疏風朗日中,勾畫出一身頂天立地的傲骨。

負手立於天街,秦湮微微仰頭,那一片綿延疏疊的屋宇樓閣,似乎直要與天相連。城內地勢,徐徐舒展,四通街道,筆直如畫。槐柳夾道,間有桃杏,風遠彌清。城內多名園豪宅,而民居新建,漸如星羅。昔日廓城,今日城郊,唐坊胡肆,十不存一,惟餘古道秋風。

幾百年繁華,恍如一夢。秦湮獨立街心,悵然若失。一陣風掠過,街上細沙微動,水袖輕搖。秦湮下意識的望了望街道,一旁的嶽麒立刻捧着本書湊上來道:“長安街道,鋪沙以保清潔,俗稱沙堤或沙路,昔日張司業曾曰:‘長安大道沙爲堤,旱風無塵雨無泥’。”

這番話,立刻讓秦湮從初見長安的悵然中回過神來。自那日和嶽麒結伴離了終南,二人便直奔長安而來。一路上,嶽麒總是抓着本書苦苦思索,秦湮本以爲讀書之時不便打擾,卻不料只要他對着一件物事多望幾眼,嶽麒立刻湊上來解釋。從馬車上的胡毯、嶽麒的羊脂腰佩,到窗外的槐楊、古道驛站,甚至秦湮默默的唸了聲長安,嶽麒便能立刻自秦漢之時興樂宮、未央宮開始,詳述了長安城歷經多朝修整擴建,直到唐末被毀荒廢方止。

秦湮回頭一望,只見嶽麒又自捧書苦讀。眼見嶽麒雙目一直沒離開手中書本,秦湮實在想不出爲甚麼他能對自己的行動了如指掌。至於那本書,藍封的書面上斜斜的書着“閒聞雜記”的字樣,秦湮原先還以爲是本描述各地風俗的書,不料一次偷眼望去,發現上面密密麻麻用蠅頭小楷書着“草本,葉澀,爛敷能止熱消腫”之類的字樣。而嶽麒也立刻解說道:“《閒聞雜記》,詳述各地草藥,雖然有少量錯漏,仍是醫師必備之書。”

秦湮於風海之時,也曾構想過如何意氣風發的踏入長安追尋“殘落”,但縱是想個千般萬種的可能,也絕對不會想到竟是此番情景:一人於街心漫步,旁邊另一人捧着草木之書不時解說。或許,自己這番遭遇,真也可算的是中原的奇遇了。想到此處,秦湮不覺搖頭莞爾。

不料恰在此時,一陣輕風擦肩而過,身邊發出了兩聲極低的“嗤、嗤”聲響。那聲響過於模糊不清,但與自己相距甚近。有過終南林道上遇伏的經歷,此聲雖輕,秦湮又豈敢等閒視之?當下凝氣收靈,頃刻間調動全身氣勁,同時暗暗留神四周。不過秦湮憑着御劍靈決,完全可以肯定那絕非兵刃或暗器之聲。若不是,那又是什麼?

嶽麒也在此刻身形微動,卻是踏前兩步,又捧書不動了。速度雖快,秦湮卻一個驚瞥間,望見了讓嶽麒不得不踏步上前的原因:街道上兩抹將散未散的水痕。

秦湮一時默然,回身望着嶽麒,卻不知道說甚麼。片刻,嶽麒長嘆一聲,一直擋在面前的書緩緩放下,赫然是滿臉的淚痕。

二人沉默了半晌,秦湮忽然開口道:“丈夫處事灑脫從容,豈可被外物羈絆?得其所求,幸也;未得所求,又何須悲懷?各人自有其命,何必在意!”嶽麒愕然,大睜雙目,半張着嘴,顯是驚訝已極。秦湮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呆若木雞”這個詞,只覺得此情此景無比貼切,忍不住肚裡暗笑。片刻,嶽麒長吐一口氣,笑道:“看來是我多慮了。也是我不好,小湮豈是那般斤斤計較的人?走,我們這便去明月樓,我做東!”

這下輪到秦湮愕然。嶽麒猶自滿面淚痕,他這一笑,頓時說不出的怪異。秦湮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嶽麒淚流滿面,反而說自己不是斤斤計較的人。。。這,這中間怎麼會有、怎麼能有、怎麼可能有聯繫?

眼見嶽麒已經大步流星,並且當街放聲長笑,引得衆人側目,秦湮只得硬着頭皮跟上去,猶豫道:“嶽。。。兄,你方纔所說,我非斤斤計較之人。。。到底是何意?”嶽麒一回頭,言笑晏晏道:“當然阿!小湮胸懷氣度,當世少有人及。。。嗯?很不解?哦,本來我是想,小湮你難得來一次長安,我若是在你身邊一直哭,多不好阿!但是我最近一直在不斷回憶往事,總是不由自主的落淚,於是我只好拿本書擋着。。。結果剛纔小湮一番話,我頓時明白,小湮不會在意我哭的阿。。。這難道不是胸襟寬廣麼?。。。嗯?小湮你臉色怎麼這麼不好,是否要本醫師替你當街診治?”

秦湮渾身僵直,勉強擠出一個笑臉,道:“不勞煩。。。嶽兄了。”自己本是要消解嶽麒悲傷的情懷,不料竟變成身邊跟着一個不定時會痛哭之人的局面。秦湮忽然覺得,自己現下的模樣,似乎詮釋“呆若木雞”會更加形象和貼切。

嶽麒這邊已經湊身過來,一把捉住秦湮的手腕,簡略探了探脈搏,隨即面色極其古怪的向秦湮道:“放心,沒什麼大問題。就是。。。嘿嘿,最近心情有點起伏過大,有些勞神罷了。。。小湮,要注意保持一個平和的心境那!”

秦湮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盯了嶽麒一眼,直把嶽麒盯得一陣心驚肉跳,然後抽回手,面無表情的道:“多謝嶽兄告誡。眼下便去嶽兄前番提及的明月樓落腳罷。”嶽麒點點頭,乖乖的擦了淚痕,當先帶起路來。

天街極其寬曠,乃舊時皇城主道,可並排跑香車數十。天街盡頭是橫街,更是極盡雄渾寬廣之能事,城民多以之爲廣場。唐時,每逢歲末年關,天子攜百官於此街觀賞各種雜耍,俗稱“百戲”。而天街兩旁,走過豪門府邸,其後便逐漸多市鋪。宋時打破唐朝坊居四圍之局,街道兩旁逐漸勝喧繁華,而民居亦可間雜其中。

自天街轉過幾個角巷,便來到了一處極爲繁華的街道。東首上段地,便是此行目的所在了。但見樓高三層,雕闌畫柱,屋檐舒展。門廳前一張藤木牌匾,上面龍飛鳳舞的鐫着“明月樓”三個大字。雖裝飾精巧卻不俗貴,雍容中透着七分典雅。嶽麒極爲熟稔的昂首當先而入,秦湮微微一笑,舉步進門。

樓廳寬敞,主廊數十餘步,任人隨意前來,遊人亦有駐足此間討碗茶水者。只見嶽麒已然喚來一個小二,兩人“竊竊私語”一番,嶽麒便笑咪咪的跑到秦湮面前道:“今兒午席雅間已經訂完了,只好讓小二張羅下晚席了。。。小湮,先去我家坐坐罷!”

秦湮着實吃了一驚,不由得奇道:“嶽兄,你。。。原來是長安人氏?”嶽麒笑咪咪的道:“不是,只是在長安有點落腳之地罷了。。。我家不遠的,走幾步路便到了,嘿嘿。”秦湮點點頭,又跟着嶽麒在長安大街小巷走起來。

這一走,便真正顯得嶽麒與衆不同了。秦湮一路上走馬觀花,本是興致極好,但是道路兩旁不知不覺中由亭臺樓閣、鬥角飛檐,逐漸變成秀戶珠簾、朱門玉堂,又變成茶肆民房,最後終至於人煙稀少,一片林木荒蕪,僅剩芳草高陽。秦湮終於忍耐不住,問道:“嶽兄,這是要去哪裡?”

嶽麒回頭,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呃。。。這個,我的大門鑰匙埋在半里外的湖邊石頭下。。。所以,小湮,我們很快就到了。。。”秦湮一陣眩暈,隨即深吸了口氣,面無表情道:“不多說了,快趕路罷。”

二人一通狂走,總是在林中繞來繞去,走的久了,秦湮只覺得有些頭暈腦脹。忽然眼前一亮,林木影綽中,一泓明波如鏡的湖水躍入二人眼簾。秦湮舒了口氣,只覺得先前狂走的勞累一霎那間便不知道拋去何處了。湖不大,對面影約可見。秦湮慢慢的踱近湖邊,報膝坐下,靜靜的看着湖面上淡淡的百折波光。那廂嶽麒卻是東奔西眺,尋找着和記憶中差不多的石頭。

忽然嶽麒高聲歡呼:“就是它!哈哈!終於找到啦!!”他幾個凌空轉折,便落在秦湮身邊,湊上來笑道:“小湮,小湮,我們馬上去我家罷!”秦湮苦笑了下,心下清楚下面必然又是一通狂走。回身看了看這泓湖水,秦湮忽道:“這是什麼湖?”嶽麒淡淡一笑,道:“無名。從很久以前開始,便只有我一個人會偶爾來看看它。”

秦湮默然,旋即望着湖水道:“很美。”二人並肩立在湖畔,清風吹過,只吹得二人衣襟向着同個方向飄動,看上去說不出的和諧。嶽麒忽然一笑,隨意在湖邊一坐道:“想不到今日,我竟能找到一個朋友,與我同賞此湖。”

秦湮微微一笑,也斜斜坐下,道:“此湖清如秋水,不染俗世片塵。嶽兄實在是好眼光,竟能於這林子深處,發現如此美景。”嶽麒不語,隨即輕嘆道:“小時候,我家勢力很大。他們天天提防着別人算計,又不斷的算計着別人。我第一次偷溜出門,便在這林子裡迷了路。轉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出去,反而讓我看見了這個湖。”

嶽麒臉色忽然變得很柔和,淺笑道:“那個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本來的苦悶,一股腦的都不見了。這湖雖然小,卻清澈的如同中夜最溫柔的月色。我在這個湖邊呆了一個晚上,忽然立了個誓,我以後定會常來看它的。”

秦湮靜靜的看着湖水,耳邊聽着嶽麒的低訴,不覺也回憶起自己年幼時一些寧靜而溫馨的時光。他淡淡的笑了笑,向嶽麒道:“那麼日後,你一直守着你的諾言,直到現在?”嶽麒無聲的搖了搖頭,道:“在那後不久,我家忽然成了江湖的敗類,被人追殺。。。不知道是徹頭徹尾中了別人的算計,或者是在算計別人,又或者是故意讓別人來算計。。。這中間種種,誰又能明瞭?。。。其後九年,我一直被困絕地,沒有遵守我的諾言。”

秦湮不料竟是這個結果,一時說不出話來。嶽麒扭頭看了看他的神色,笑道:“呵呵,把小湮嚇到了呢。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現在好好的坐在着湖邊,還找到了一個朋友。可見這世間雖變幻莫測,縱使身入絕境,終究還是存着一絲希望的。”

秦湮勉強笑了笑,二人之間又陷入沉默。日頭漸偏,林間午氣升騰,逐漸淡淡的成了一層氤氳。良久,嶽麒忽然笑道:“小湮再不走,就可直接吃晚飯了。”

待得二人千辛萬苦的又返回城內,終於來到嶽麒家門前,秦湮又不由得一陣無語。院牆爬滿枯藤,臺階生滿青苔,一間破舊的木門上,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嶽麒“嘿嘿”笑着摸出鑰匙,弄了半天才開了房門。

出乎意料,天井裡倒是收拾得整整齊齊,左邊一片菜畦,可惜上面沒有半棵活着的植物。右邊一口古井,一棵棗樹,一圈鵝卵石小徑,一把藤木搖椅。秦湮略有些詫異的盯着那把搖椅,嶽麒見狀,笑嘻嘻的將秦湮按在搖椅中,自己起身跳出門外。

秦湮斜斜倚着,轉頭看去,片刻,只見嶽麒滿手蔥薑蒜青菜白菜雞鴨魚肉的從門外跳進來,隨後一縷青煙從左側的小屋頂緩緩冒出。此時此景,秦湮只覺得心中一片祥和,另有淡淡的溫暖。朋友,或許有些是陪着你戰場搏殺,有些是陪着你仗劍江湖,有些是陪着你夜夜笙歌,有些陪着你賭場逍遙。。。但還有一些,能在你面前毫不掩飾的哭笑,能陪着你東奔西跑,能讓你躺在他家裡的搖椅上,能爲你親手燒製一頓不算豐盛的午飯。

或許,這樣平淡而悠閒的友誼,比一些所謂的轟轟烈烈的天下第一或富可敵國,更值得珍惜。它最容易被人忽略,最可能被人遺忘,但更純粹,更悠長,更溫暖。望着天邊卷舒的白雲,秦湮嘴角慢慢浮上一絲笑意,不知不覺中,慢慢睡了過去。

長安一夢。

其實人生,何嘗不是一場虛空大夢。不帶一點記憶而來,再遺忘了所有記憶而去。中間會遇見很多人,記住的、沒記住的,信任的、不信任的;有些沉澱在心底,成了永恆的溫暖,有些隨風遠去,只留下一個過客的背影。

只是,即使知曉那開頭,明瞭那結局,人總是不倦的追求那中間的過程。直到有了笑,有了痛,有了千滋百味,有了兄弟,有了知己,有了可拋卻一切去珍惜的情誼,整個人生,方纔充滿了生機勃勃,不再像夢。

秦湮在睡夢中淡淡的一笑,緩緩的側了側身,身上披着的一件長衫動了動,卻沒有掉將下來。嶽麒倚在那棵棗樹上,一雙眼睛映出天上淡淡的雲色,良久,嘴角方纔露出一絲笑意。兩人便這麼安靜的一睡一醒,直到暮色漸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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