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徐柒從後面衝上來, 蹲下身,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死了。”不用探茅小飛也看出那是個死人,他的臉上全是血, 倒下來以後, 纔看清當胸被箭射穿不說, 腦門上也留下了一個洞, 不知道是什麼暗器, 穿過了他的頭顱。想必是守城的將士,爲了避免影響士氣,不敢公佈城主死訊, 才用一把椅子支撐住他。
腳下忽然傳來激劇的震動。
地面大幅度傾斜,茅小飛一把撐住旁邊溼滑的石壁, 才勉力穩住身體。
“城門開了。”金沈叫了起來。
城門下潮水一般的敵軍涌入夜月城。
“下去!得找到城裡別的軍隊, 城主, 城主住的地方,應該有兵……”茅小飛不確定地說。
連城主都因守城而亡, 這座城裡還有沒有別的軍隊還真不好說。但也沒有別的辦法,茅小飛看了一眼葉錦添,葉錦添朝金粟下令道:“開道,馬上下去,找到荀癡, 他可以先騎着他那頭野畜牲去搬救兵。”
城裡一派混亂, 破城以後, 敵軍長驅直入, 家家戶戶門戶洞開, 身穿皮甲,頭插翎羽, 足踏戰靴的敵人遇到的抵抗都微不足道。鋤頭、鐮刀這些農具,與訓練有素的軍人對敵,下場慘不忍睹。
老人、小孩、女人的慘叫聲震天動地,林立的火把彷彿一條亮龍衝入城中,很快佔據大街小巷。
“荀癡!”下了城牆,茅小飛一眼就看見還等在樓下,騎在胖郎神身上,與剛進城的士兵戰成一團的荀癡。
“在這兒!”一抹喜色掠上眉梢,荀癡手中發力,長鞭過處,扯斷一人的脖子,血淋淋的人頭飛入人羣中,橫掃而過的鞭子將十數個包圍他的士兵擊落。
荀癡伏低身,提起胖郎神寬大的牛耳朵說了幾句什麼,那畜牲躍起,再落下,穩穩站在衆人面前。
“你騎着胖郎神,去找城裡還有沒有軍隊!好好用你的新坐騎!”茅小飛聲嘶力竭地吼道,朝外擺手,示意他現在就去。
片刻後,如同雷鳴的獸吼令士兵們短暫停下正在做的事。他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野獸吼叫聲,不知道那是什麼,甚至有人以爲是雷雨將至。
時值隆冬,根本不會有雷雨。
反應過來後,那些士兵用手裡的長矛頂開一家一戶的門扉,把老人、小孩、男男女女都從家裡拖出來。
茅小飛揮舞手裡沉重的柴刀,他還從來沒有殺過人,在混亂的戰場裡一路摸爬滾打,始終沒有殺一個人。
刺耳的尖叫聲不住往耳朵裡鑽,茅小飛手中柴刀架開最近的士兵,一腳把人踹翻出去。他的力氣比起從前大了很多,用盡全力的發出的一掌,才把個士兵打得吐了血。
雖然聽不懂這裡的人在說什麼,慘叫和哭泣卻是相同的。
不遠處一個女人衣服被撕開,披頭散髮,滿背堆雪的皮膚在夜色裡像發着光,女人奮力朝前逃跑,被人拽住頭髮拖到在地。
旋即一個士兵像最野蠻的豬一樣聳到她的身上。
士兵脖子上一涼,霍然感到一股大力把他提了起來,之後就在劇痛中喪失了知覺。
茅小飛喘着粗氣,把柴刀從那個脖子斷了一半的士兵傷口處抽出。他頭痛欲裂,兩隻眼睛急劇充血。
女人連忙攏緊衣服,渾身發顫地躲進門後。
熱淋淋的血噴濺進茅小飛的脖子裡,他的整個側頸,耳朵,都被這一下給淋得懵了。
轉過臉去,只見一個男人的被砍了頭,他的頭顱在地上滾來滾去,砍下這顆頭的士兵就蹲下身子,挪開步,追着還在滾的頭,最後抓住頭髮,把人頭提了起來。士兵舔舔嘴脣,一刀削下那張臉上平塌的鼻子。
霍然一個血洞出現在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
胃裡激劇的翻騰刺激着茅小飛,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把晚飯都吐了個乾淨。就在茅小飛扶着一根木樁大吐特吐之際,一襲黑影投在地上。
茅小飛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刀。
血珠飛濺而出。
茅小飛心底滾燙,一股說不出的衝動刺激得他額上青筋暴起,太陽穴突突直跳。
“茅小飛!”一聲怒喝讓茅小飛驟然回過神,是葉錦添,他一手抱着舒筒,一手手起劍落,削掉敵人首級。
茅小飛渾身一個激靈,咬牙大喝一聲,衝了上去。如果說之前他還把這些人當成人,在目睹他們對平民百姓動手之後,茅小飛的心裡充滿憤怒,他殺紅了眼睛,見到身穿號衣的敵軍就揮刀撲上去。他掌心感到溼淋淋的,整隻手都被血染得紅透,虎口崩裂,劇痛和遲鈍的麻木感讓茅小飛想哭。
滿眼所見的老人和小孩又讓他除了朝前衝,無法做出別的反應。
殺至半夜,茅小飛他們把一部分平民轉移到寺廟裡,以寺廟爲根據地,守住寺廟的門,不讓豺狼般兇殘的敵軍殺進來。
士兵們殺不進來,又畏懼這羣人的武功,索性退而求其次,繞過寺廟,燒殺劫掠別的街道。
寺廟裡。
女人們休息夠了,架起鍋子,在院子裡煮粥。
壓抑的泣聲時不時傳來,滿臉是血的茅小飛剛進來,就被眼前所見震了震。聚集在空地上的人少說有一千,他們有的穿綢子,有的穿麻,有些女人身上明顯攏着男人的袍子,男人很多都打着赤膊。
過於寬大的袍子拖到地上,女人們一手將男人的袍子緊緊掖住抵禦風寒,也爲最後一點驕矜的自尊。
“哎,你回來了。”臉上掛着血痕的伯山璽走來,接過茅小飛手上的柴刀。
一瞬間茅小飛身子晃了晃。
他本來不覺得疲憊,這時才突然覺得渾身發軟,膝蓋支撐不住身體地朝前倒去。
伯山璽一把將人扶住,揶揄道:“嗨,你要是個大姑娘,我就高興了。”
茅小飛醒了醒神,穩住身形,擺擺手:“沒力氣了,多謝。”
“謝什麼,進了這扇門,就都是一家人。”伯山璽說話的聲音不小,寺廟裡躲避的不少命師聽見,紛紛擡頭看他。聽不懂慶細話的百姓們也在暗中窺視這些外鄉人,他們是上天派來的福將。
粥好了,女人們最先捧給茅小飛他們,茅小飛一時有些愕然,這時才發現,夜月城這些倖存下來的男女,眼神裡流淌出來的,都是感激。
他們語言不通,文化不同,對生的渴求,對死的畏懼,卻都是相同的。
茅小飛舉起碗,他的同伴們也都舉起了碗,桀林人中一個老婦,正是求茅小飛他們幫忙的那名命師,舉起雙手,匍匐在地,朝着他們跪拜。
一時間桀林人都虔誠跪拜,之後如常地坐起身,接過女人們分發的粥,碗不多,一撥人用完了,別的人再用。
雨越下越大,金粟把寺廟的屋舍簡單劃分,召集命師們,讓他們轉達,叫大家轉移到屋子裡去。
“他爺爺的,怎麼什麼事兒都被咱們碰上了,哎,大哥,你的酒還有沒有?”金沈磨蹭着捱到茅小飛的身邊來,兩個人背靠同一根大柱子坐着。
茅小飛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盹,聽見這話,手在身上摸了半天,纔想起包袱背在後面,把包袱解下來,摸出裡面的酒囊。
“你省着點喝,沒多少了。”茅小飛睡意濃重的嗓音說,他兩手交叉,抱臂縮成一團,身上又是汗又是雨,這時候坐下來,渾身痠痛得再也不想起來。
“嗯,我就喝一小口。”金沈小心翼翼端起酒囊喝了一口,發出嘖嘖的讚歎聲,“好酒,要是有個大雞腿就好了。”
茅小飛本來在打盹兒,聞言笑了:“還雞腿?給我個烤白薯我就謝天謝地了。”
那邊靜了會兒。
茅小飛忽然側過頭,睜開一隻眼,問金沈:“跟着跑到這兒來,後悔了吧?”
“不後悔。”金沈嘿嘿一笑,伸長脖子在人羣裡搜尋徐柒的身影,“不是跟到這兒來,也不能認識那個呆子。”
“誰?”茅小飛擡了下頭,旋即明白過來金沈在說誰。徐柒爲人正派老實,比金沈年紀大,也很會照顧人,就是不知道金沈是不是圖好玩。不過不管怎麼樣,都不關茅小飛什麼事。他笑了笑,含糊道:“我要睡會,你盯着點,有情況隨時叫醒我。”
“你還是歇着吧,我看你眼睛都睜不開了,更不要說拿刀,你怎麼想的弄那麼重一把刀?”
“回頭回去了我就弄一把輕便趁手的兵器。”茅小飛渾身沒有一寸不累,但現在真的歇下來,閉上眼,眼內也是血紅一片。他殺的那些人,那些敵人殺的人,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死人臉上大得彷彿沒底的血窟窿。
“大哥,你睡着了嗎?”
茅小飛縮了縮脖子,掩飾過去剛纔不由自主的哆嗦。
“什麼事,說。”
“跟你商量個事。”
“叫你說。”
“你把那個呆子木頭讓給我行不行?這一路的酬勞,我不跟你要了。”金沈語氣閃爍,顯得十分心虛,底氣不足。
茅小飛不由自主笑了。
“你說哪個呆子?”
“還有哪個呆子?咱們這堆人裡,還有誰比他呆的……”
“喜歡你就拿去,他又不是我的人。”茅小飛嘟囔着翻了個身,他渾身都冷,打算就這麼歇一會,只一會,就起來,不然恐怕不要想再起來了。現在渾身都溼透的情形下,又沒有衣服可以換,沒有火烤,天氣這麼冷,久了不動很容易染上風寒。
“大哥你說的!可不許反悔啊!”
“不反悔,不過金沈,別欺負徐大哥,他是老實人。”
“我知道。”金沈美滋滋地說,腳趾頭在靴子裡愜意地翹動兩下,咬着指甲竊笑起來。
“你別坐太久,過一會你叫我,我起來你也起來,這麼冷,別染病。”茅小飛咕噥道,不再吭聲也不再動了。他需要休息,不管能不能睡着。
曠野,一帶長河滔滔而下,白浪之中隱約可見一隻編得很是精美的竹籃。竹籃在水中不由自主地上下飄搖,籃子裡有一牀鮮紅的小被褥,被褥的上方,露出來的是一張嬰兒的臉。在疾風驟雨中,那孩子仍然睡得很安寧,彷彿一點也沒有被外界的喧譁所攪擾。
明明只是一個很短的盹兒,被金沈叫醒的時候,茅小飛就像睡了一大覺一樣那麼惺忪,眼神迷濛地看了他半晌,才聽清楚金沈在嚷嚷的話:“敵人來了!大哥你的柴刀!”
茅小飛一骨碌爬起來,抓起他的柴刀,硬撐着痠痛沉重的身體,帶着金沈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