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落寞的坐在馬背上緩轡而行,身後跟隨一百名軍中小校,有的手中提着食盒。他此刻的心情與今天的登高之約委實格格不入。十里地的路程對於騎馬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他巳時率隊從營中出來,到達赭山腳下已是巳時二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
赭山位於蕪湖軍營西南,相傳戰國時的干將在赭山南一里鍛神劍,方圓十里都被爐火烤紅,山石皆成赭色,因此而得名。江南地區多是低矮丘陵,赭山高三十丈,當地人歷來稱之爲“雄山”, 山上樹木蔥蘢,芳菲萋萋,多有銀杏、楓樹,夏秋時節,景色最是宜人。明帝曾登此山俯瞰王敦軍營,仕家子弟也多來此處登高懷古。眼下雖是七月,何充、殷浩兩人聽聞驃騎大將軍溫嶠突然病故,庾亮茶飯不思,特意相邀登高,一來爲給他排解憂傷,再者同來緬懷故人。
庾亮到得望江亭時,何充、殷浩二人早已在亭中等候,石桌之上擺着一把古香古色的銅質酒壺,高約一尺,壺上並無花紋鏤刻,單看壺身的色澤,就知道是上百年的物件,三盞酒樽中已斟滿佳釀,走到桌邊便可聞到沁人心脾的酒香。自從武昌回來以後,數日來他都鬱鬱寡歡,本無心飲酒,所以只帶了些菜餚,並未命隨從備酒,但見何、殷二人如此準備,也知二人此來專爲他寬心,不好掃了親友好意,只得振奮精神,收起多日來的滿面愁容。
三人寒暄已畢,庾亮很是誇讚了酒具一番。何充臉上隱過一絲得意之色,坦言道:“這酒壺確是有些來歷,大舅兄能猜得出麼?”
“我看這酒壺古樸無華,定是件古物,至於出處,妹丈就不要難爲我啦。”說着吩咐小校擺上菜餚,隨即轉向殷浩笑道:“淵源,可知此壺來歷?”殷浩字淵源,時年二十七歲,廣有賢名,彼時太尉、司徒、司空三府徵召他入朝爲官,皆推辭不就,獨與庾亮交好,只是年紀上小了庾亮十四歲,二人亦師亦友。
殷浩將酒壺拿起細細端詳,思索一番,分解道:“壺腹長大,有頸無流(壺嘴),即知乃是漢代之物,看壺身光澤約有百年,百年之前,與飲酒有關的逸聞雅事,便當屬‘青梅煮酒論英雄’和‘曹子建作《登臺賦》的那場銅雀臺大宴文武’,似與今日之事意境彷彿,次道兄,不知在下所言,對與不對?”
何充字次道,時任建威將軍,會稽太守。聞言哈哈大笑,讚道:“賢弟博古通今,才思敏捷,愚兄拜服,確是此二者之一,不知淵源能否猜出到底是哪一樁麼?”
“青梅煮酒論英雄!”殷浩再不假思索,一口斷言。
“好!好!好!”何充一連道了三個“好”字,三人撫掌大笑,舉杯一飲而盡。
“姐夫可知我專門攜此壺前來之用意?”三人坐定後 ,何充問道。
“淵源方纔說破‘青梅煮酒論英雄’一事,我已知你二人來意。”
庾亮本打算絕口不提溫嶠病故一事,看來終究是繞不過去,自己咽淚裝歡之舉想必二人也是瞭然於胸。事實上這些天來他在軍中委實太過難熬,胸中悲痛只能極力遮掩。溫公辭世之事,朝堂之上雖已盡人皆知,然在軍中尚未透露半點消息,要知道驃騎大將軍病故非同小可,若軍心動搖,後果不堪設想。因此數日來除了這一百名心腹,任何人他都不見。何、殷二人今日相邀,他沒再推卻,也是想着能有一番傾訴。何充不是外人,自己是皇帝的舅舅,妹夫即是皇帝的姨夫;殷浩雖尚未入仕,然時人多將他比作“管仲、孔明”, 早晚必成柱國之材;索性今日與他二人一吐爲快。
“太真足可稱得上‘英雄’二字。十七歲入仕便彈劾了我的族叔庾敳(音‘竹’),卻反被族叔讚賞,由此聲名鵲起。二十二歲時追隨劉琨投身行伍,六七年間,劉琨倚太真爲謀主,憑幷州一州之力,獨抗羯趙四州虎狼之師。後來西晉亡了,他代劉琨南下江東,朝堂之上,慷慨激昂,勸進元帝承襲晉統,同時盛讚劉琨忠義,孤懸賊境,力圖光復我漢家河山,一腔熱血,文韜武略,盍朝將相,爲之傾倒。那天是我第一次與他相見,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三吳士大夫爲北伐動容。”庾亮神情悠遠彷彿重回十二年前的朝堂,聲音中明顯可以感覺到情緒的變化。
何充聽得入神,舉起酒杯兩下示意,並未出聲,以袖遮面,獨自飲了一杯,他不想打斷庾亮的思緒,自己也被舅兄的情緒所感染。
何充出身廬陵何氏,本是地地道道的南方士族,初爲王敦主簿,但他十分厭惡王敦爲人,多次頂撞於他,仕途上鬱郁不得志了很久,直到迎娶明穆皇后庾文君的妹妹,才得以入朝爲官,所以舅兄說的這些溫公往事,他只是大抵知道,並未親身經歷,今日詳細聽來,也是不覺神往,正是因爲這層姻親,他是少數支持北伐的南方士族之一,平素裡與溫嶠亦過從甚厚。
庾亮下意識也拿起了酒杯,卻只是停在手中,繼續說道:“永昌元年的時候,王敦自武昌舉兵,以清君側的名義揮軍攻入健康,劉隗(音‘奎’)北遁,刁協慘死。王敦想要以不孝的名義,廢黜當時還是太子的先帝,以圖取代晉室,又是太真於朝堂之上挺身力辯,保住了先帝的太子之位。先帝即位後,拜他爲中壘將軍,抵抗王敦,太真便率軍與王敦的部隊隔秦淮河對峙,趁夜深,渡河發動奇襲,身先士卒,一舉大破叛軍,由是才得以將王敦之亂平定,更在事後建議先帝寬宥附逆之人,從而穩定了當時動盪不安的局面,知謀膽略、恢弘氣度,遠非我所能及。”說罷,庾亮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殷浩聽庾亮說到最後語帶愧疚,落寞哀傷,料想提及王敦,自然是想到了自己身爲執政,不聽溫公幾番苦諫,終於逼反了蘇峻,又在應對叛軍時捉襟見肘,錯漏百出,最終兵敗相投,纔有最後那句“智謀膽略、恢弘氣度,遠非我所能及”,於是開解道:“尊兄無須太過自責,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王敦雖行叛逆,心中卻還有道統、宗室,所以才能爲溫公的義正言辭所斥退,那蘇峻賊子怎能與之相比,眼下建康城中的一片焦土不就是鐵證麼?就算您不削他兵權,久後也一樣會反,若不是他現在羽翼未豐,成王敗寇實未可知。”
庾亮實不願文過飾非,並沒有應和殷浩的開解,拿起筷子於食盒中搛起一隻河蝦,岔開話題:“這蕪湖緊鄰長江,河道縱橫,魚蝦最是鮮美,我特意命人準備了這些小菜,你二人也嚐嚐。”
庾亮帶來了六個食盒,除一盒糕點外,另有五樣菜餚,三葷兩素,第一個食盒中是隻紅皮烤鴨,旁邊的是條清燉金江鯉,方纔他率先下箸的河蝦腹部滿是粉紅色的蝦子,煞是鮮美誘人。素菜的兩個食盒中是一份韭菜和一份鹽菜。
客隨主便,何充、殷浩各吃了一隻河蝦,讚不絕口。三人又飲了幾杯,庾亮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又笑了起來,說道:“不瞞你們,這幾樣小菜與太真亦頗有關聯,今天就給你們講幾件溫公的逸聞趣事。”
“尊兄請講。”
“願聞其詳。”
“太真那次朝堂勸進之後,王導啊、謝鯤啊,還有桓彝和我,都被他的神采所傾倒,爭相與之交往。今天王家請,明日謝家邀,桓公更甚,三天兩頭邀他過府一敘,最後乾脆給大兒子取名一個‘溫’字,我看桓公要是有個妹妹,非嫁予太真不可。這一來二去,太真就在建康沒少耽擱時日,他幾番請求返回幽州,三司、八座排着隊的挽留。他六月份來的,愣是拖到第二年開春都沒能回去,可就是這麼一耽誤,幽州那邊出事了,段氏內亂劉琨死了,這下他徹底回不去了,元帝便封他太子中庶子一職,自此深的先帝器重。我二人與先帝年齡相仿,又情投意合,先帝不以我二人官職卑微,與我們結爲‘布衣之交’。每想到此處,怎能不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庾亮說着,搛了一塊魚,接着道:“怎麼說跟這河鮮有關呢,那時候太真初到江東,又年輕,常和揚州、淮中的客商們在秦淮河上賭博,贏了就請我吃這金江鯉、白灼蝦;輸了就我付賬;還有好幾次,他輸大了,只能在船上向我喊‘卿可贖我’、‘卿可贖我’,招呼我過去贖他。”
庾亮邊說邊笑,兀自拿起酒杯,自斟自飲起來,彷彿一時忘卻了何、殷二人,笑嘆道:“雖然荒唐,但你們看太真是多麼率真的君子啊。”
何充從不知驃騎大將軍年輕時還有過如此荒誕之事,心中也覺好笑,亭中的氣氛一下活躍起來,笑着問道:“那這紅皮烤鴨又有什麼相關,大舅兄且說予我們聽聽?”
庾亮聞言不禁嗤笑出生,搛起一塊鴨子,送入口中。
這蕪湖的烤鴨最是特別,其他地方的烤鴨多是越肥越香,而蕪湖烤鴨須選用瘦的,外皮刷醬,烤得呈硃紅色,甜而不膩,肉質嫩滑多汁,那烤鴨子的醬料,最是緊要,家家各不相同,一律秘不外傳,荊、揚望族婚喪嫁娶,大多要遣下人專程來蕪湖採買置辦。
“說到這隻紅皮烤鴨,更有意思,也是太真初來建康之時的一樁美談。”庾亮吃完一塊鴨肉,仍自忍俊不禁:“那時候北方戰亂,太真有個堂姑,輾轉來到江東,早與家人失散了,身邊只有一個女兒,便囑咐他幫堂妹尋門親事,他回答說‘好女婿實在難找,像我這樣的如何?’,堂姑不明所以,只說戰亂之中苟活已是不易,不敢奢望官宦顯貴,後來沒過多久,太真就回稟堂姑‘好女婿’找到了,還送來一個玉鏡臺作爲聘禮,婚禮是我幫他操辦的,那天,我就命下人專門採辦了幾十只蕪湖烤鴨招待賓客。”
何充似有不解,問道:“未曾聽聞溫公還有個堂妹啊,不知與哪家結的親?”
殷浩笑道:“次道兄果不負‘今世子敬’之美名,誠然忠厚長者風度,娶堂妹的當然就是溫公自己了。”
庾亮此時已是笑不成聲:“婚禮當日,夫妻雙方行禮已畢,新娘撥開團扇,只說了一句——早就猜到是你,果不出我所料!”
何充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溫公風流,溫公風流。”
三人一同滿飲了一杯,一時歡聲笑語,庾亮多日來的傷感煩悶也好似此時亭外的層層烏雲之中,透出來一縷陽光。他指着兩個素菜的食盒笑道:“迎娶嬌妻美眷,太真機謀已可見一斑,而真正的大智慧就要說到這兩盤素菜了。當初蘇賊攻破建康,我兵敗往投於他,但我二人力量微弱,只能聯合陶侃、郗鑑共同平叛,郗鑑乃長公主之師自不用說,但那陶侃與我素來不睦,值此敗軍之際,斷無相助之理,我本不欲相求,太真便指着這兩樣菜說‘但有此二物,大事可成矣’。”
“真是這韭菜?鹽菜?讓陶公最終出兵相助的?”何充滿臉疑惑:“當初聽聞陶公率兵平叛,我就倍感詫異,正要找機會向大舅兄問明此中原委。”
說到國家大事,庾亮又不自覺的嚴肅起來,沒了先前的嬉笑之色,言道:“我二人議定推舉陶侃爲平叛盟主,太真深知陶侃素來節儉,教我待他來到尋陽時,宴席之上不要過多珍饈,反是用韭菜與鹽菜,投其所好,韭菜用葉不用白,如陶公問,便答‘韭白仍可再種,而鹽菜利於久存’。後來果然不出太真所料,陶侃因此與我前嫌盡釋,出兵相助,才得以最終平定蘇氏之亂。”
“原來如此……”何充看着眼前的這兩個食盒,聽得怔怔出神,庾亮一席話,他心中只覺自慚形穢,既感念溫嶠公忠體國,又佩服他俯仰皆謀,反思自己,之於社稷,可謂百無一用。氣氛又一次跌回了谷底。
庾亮也沒再說什麼,低下頭搛起一箸韭菜,神情再次暗淡下來。
殷浩藉機開解道:“我們今日懷思故人,尊兄無須太過哀傷,老子《道德經》中有言‘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生,息我以死’,大致是說天地孕育了我,讓我活着的時候勞碌,老了以後安閒,直到死去才能最終休息。溫公爲家國天下操勞一生,南征北戰,夙興夜寐,直到前不久還諫言天子移都豫章,欲圖恢復河山,臨離開建康時,又留下大批物資,重建都城,可謂鞠躬盡瘁,如今終於能夠歇歇了。倒是我們這些世上之人,仍要披荊斬棘,共匡社稷,相比之下,反是溫公該爲我等哀傷纔是。”
“‘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我是懂的,只是太真壯年辭世,怎能不叫人扼腕嘆息,還有先帝和桓公,也都撒手人寰了。當年,我四人在先帝還是太子時便交情莫逆。近來每到深夜,建康宮、秦淮河、宣城、尋陽、武昌一幕幕往事歷歷在目,如今只剩下我一個……”庾亮說到這裡聲音已是哽咽,緩了一下,嘆道:“不說了,不說了,喝酒!”
庾亮望着手中的酒杯,心緒萬千,忽而暗暗責怪自己堂堂七尺男兒,如今怎生如此頹唐;忽而又想到兵連禍結,帝室蒙羞都是他一意孤行所致;明明知道卻不敢直視溫公、桓公之死也與自己有着千絲萬縷的干係;事實上,受他牽連,於蘇峻之亂中遇害的,還有自己的長子——庾彬,新婚燕爾的庾彬,和自己的妹妹——明穆皇太后庾文君。眼淚終於悄無聲息的掉落了下來,這份濃烈的自責與悲傷讓他想起了王戎,同樣是一個悲劇色彩的故事,他終於切身體會到了王戎喪子時的那份摻雜着愧疚的悲痛——痛啊,太痛了,心如刀絞啊!——他內心呼喊着,眼淚開始像斷線的珠子般不斷地急速滑落,心中的那道堤壩最終還是徹底崩塌了,口中喃喃:
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殷浩見開解不成,要想讓庾公真正的重新振作起來,只得另覓它法——於他心結之處下手:“尊兄且慢傷懷,剛您提及桓公,弟知他在這次叛亂中爲國盡忠了,卻未聽聞其家小下落,您如今既然坐鎮蕪湖,此處離宣城僅一百餘里,可有派人尋找?”
“找了,怎能不去找他們孤兒寡母,我一到蕪湖就派人四下尋覓,前後幾波人放出去,都沒能尋來半點消息,說不好早已喪於亂兵之手。”
“弟以爲不然,想桓公久鎮宣城,恩澤廣佈,城破之日定然有忠義之士施以援手,搭救他們母子脫難;縱然遇難,一家六口,宣城百姓盡皆熟識,絕無死不見屍的道理。”
庾亮本也是這樣想,只是找了這麼久不免有些灰心,眼下聽殷浩說的如此篤定,彷彿再一次看到了希望的火光——是啊!一定還活着,逝者終究已矣,生者當如斯夫,相信如果是他們活着換我歿於亂軍,彼必能保我妻兒周全,他們能做到的,我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