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建康,東吳時稱建業,建安十三年諸葛亮出使江東之際對孫權說:“秣陵地形,鐘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孫權遂以爲都。城週二十里一十九步,東傍鐘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臨玄武,處天然屏障之內。南渡以來分設建康、秣陵二縣,都城四方再擴四十里,正中心爲宮城,北面設白石壘、宣武城、南琅琊郡城,江南第一軍事要塞石頭城雄據正西,從西南至東南分設冶城、西州城、丹陽郡城、東府城皆屯重兵,地居形勝,孫仲謀謂之:達則鯨吞天下,窮亦可嬰城固守。古來兵家必爭之地也。
“必爭之地,必是一片焦土!蘇氏叛亂雖定,然宮城被焚,這建平苑本是吳時都城後苑,豈可久爲帝王之居?皇室威嚴何在?”說話的老人鬚髮皆白,極其位高權重,於此次平叛亦有大功,乃是先帝託孤重臣,南方士族之首、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江陵公、衛將軍——陸曄。
“臣以爲,自蘇氏叛亂以來,戰火頻仍,幾近兩載,爲禍之廣、流毒之深遠超王敦之亂,軍民疲敝,百業凋零,重建宮舍,耗費巨億,而淮北胡虜,狡詐殘暴,終日環伺,兩年來必然忙於調兵遣將,籌備糧餉,此時不如遷都往會稽,既可暫避其鋒,又能保境安民,且會稽郡地連三吳,兵馬雄壯,亦可保主上安危,望主上以社稷爲重,以愛民爲本。”尚書令陸琉諫道。
御座之上端坐的皇帝只有九歲,名喚司馬衍。約有一盞茶的功夫,他並未做聲,認真的思考着,事實上一直以來需要思考的並不是他,雖然他已經登基五年了,但就在一年前,還是他娘——明穆皇太后庾文君,幫他應付着這幫煩人的老傢伙。司馬衍的腦袋裡想起了很多事:他四歲的時候,來了個老頭活活把他爺爺擠兌死了,他父親倒是擺平了壞人,可自己也耗了個油盡燈枯,沒過幾個月也死了,就是剛剛說話這老頭口中的“王敦之亂”那個王敦;八歲的時候又來了個老頭,把他娘擠兌死了,還把他家也燒了,最後把他關在石頭城裡。然後這個壞老頭被打跑了,他被救了出來,於是住到了露天花園裡,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很多星星。他隱約記得,這次逼死他娘,燒了他房,把他關在小黑屋裡的壞老頭——蘇峻,他當年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還是個好人,蘇峻在平定“王敦之亂”中,立過很大的功勞,也就是說,這個蘇峻可是幫着自己報了父仇的人,可轉眼間就成了大大的壞蛋,最終逼死了他娘。凡此種種,歷歷在目,他怎麼知道現在這些平定“蘇峻之亂”的好老頭們,會不會過兩天也變成了壞人,就把自己也弄死了呢?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這太難了,他判斷不出哪個是好人,哪個又是壞人,不知道誰可以相信,誰又不能被信任。司馬衍心中反覆琢磨着他娘臨終前的遺囑,告訴他可以依靠爺爺的好友,老爸的師傅,自己的太師傅——丞相王導,還讓他牢記“王與馬,共天下”,但那個害死他爹的王敦不就是太師傅的哥哥麼?好在他娘還告訴了他另一個可以相信的人,那就是他大舅——庾亮,但一來大舅現在不在身邊,再者,這次蘇峻之亂,聽說就是大舅瞎折騰導致的惡果,於是問題又來了,好人又會不會做錯事呢?他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他不知道,所以只能繼續保持沉默,但是,司馬氏的血脈,坐在這高高的御座上,經歷了近百年動盪不安,爾虞我詐存活下來的血脈告訴他,他必須說點什麼。
“此次平叛,溫都督居功至偉,卿以爲遷都之議如何?”先把球踢出去再說。
“臣不敢居功,主上明鑑。臣有一言,斗膽進諫,還望主上恕罪。”應話的人,四十歲左右年紀,身姿瑰偉,不怒自威,正是此番平叛首功之臣——溫嶠,時領江州刺史、持節、都督、平南將軍,出鎮武昌,擁兵十餘萬,地地道道的實權派人物,與徵西將軍陶侃時稱“威震西陲”。
“都督請講,朕素知都督直人快語,如此最好。”
“臣以爲,南遷會稽,實有遠竄之嫌,帝都既毀,不若北就豫章,武昌一鎮,帶甲十五萬,荊州陶侃所部亦有十萬只衆,兩鎮兵精糧足,陛下若肯進據上流,故國百姓,必翹首相盼,北方望族,亦能懷思舊恩,於恢復大計善莫大焉。”溫嶠乃帶兵之人,聲音本就洪亮,言及恢復江山,北望故土,不由得慷慨激昂。
“哦,他們今天這是要讓我搬家啊,”司馬衍心中有些得意,他已經能漸漸摸清這幫大臣的套路:“陸氏兄弟讓我搬會稽,溫都督想讓我搬豫章,他們的理由,我還聽不太明白,一會兒問太師傅拿主意吧。”司馬衍竭盡全力的表演着他的太師傅——丞相王導,平日裡教導他的“帝王之姿”,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作出認真聽取大臣們朝議的樣子,就是不輕易開口說話。
朝列之中一人聞溫嶠所言出班奏道:“主上明鑑,都督此言差矣,胡虜暴虐,王師與賊,水陸異勢,便習不同。寇若送死,雖開江延敵,以一當十,猶吞之有餘。宜誘而致之,以保萬全。若棄江遠進,以我所短擊彼所長,懼非廟勝之算。以九五之尊,輕犯險地,恐非智者所爲。”說話的正是侍中、五兵尚書,領琅琊王師蔡謨。
“君且不聞,昔姜尚謂周武王’天子守國門’呼?武王納諫,定都鎬京,以震諸戎,遂開周八百年江山!”溫嶠厲聲喝到。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蔡謨反譏道。
溫嶠只待發作,他實在受夠了這幫吳楚名仕,每議及恢復中原,就擺出一副苟且偷安的熊樣,只怕有朝一日,北方的胡人真打過來,他們立馬就會跑去投降,以求自家榮華富貴。
朝議爭執不下,勢成水火,眼看繼續下去只會有損皇室的威嚴,皇帝站起身來,略示沉吟,朗聲說道:“丞相乃三朝老臣,自先祖元帝起輔佐我司馬氏定鼎江東,勵精圖治,以期中興。先帝在時,嘗謂朕’王與馬,共天下’世人皆知,遷都一事,諸位愛卿,且待丞相高見。”
王導聞言疾出班列,跪拜奏道:“老臣惶恐,王敦之亂,老臣滿門皆是戴罪之身,賴先帝英明仁厚,得以保全,並委以託孤重任,敢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皇帝緩步走下雕刻着龍鳳圖案的丹池,將丞相攙扶起來,扶着他一隻袍袖說:“王敦雖爲卿族兄,然卿斷無附逆之舉,此事天下皆知,今後無需再提。危急時刻,還請丞相替朕一決。”
王導起身環顧左右正色道:“建康古之金陵,舊爲帝裡。孫仲謀、劉玄德具言王者之宅。古之帝王,不必以豐儉移都。苟弘衛文大帛之冠,則無往不可;若不績其麻,則樂土爲墟矣。且北寇遊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竄於蠻越,求之望實,懼非良計,今特宜鎮之以靜,羣情自安,臣以爲南遷會稽、北就豫章,均非上上之策,不若以不變應萬變,重整建康。”
朝堂之上,一時鴉雀無聲。
“丞相久歷危難,朕以爲此議甚善,諸位愛卿如何?”一錘定音的只能是皇帝,司馬衍是知道的,如果在他發話之前,還有人敢反對,那他所倚靠的這位三朝老臣,怕是也將倚靠不住了。
“只要不南竄就好,不遷就不遷吧,臺苑重建之物資,微臣來想辦法。”溫嶠率先表態妥協,並主動承擔都城重建的重任。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陸曄、陸琉、蔡謨三人也只得異口同聲。
王導主持散朝,幾方安撫後,按慣例來到皇帝於建平苑處的臨時居所外等待召見。他不光是帝國的丞相,也是先帝託孤的重臣,除了代理朝政,更重要的是要教導小皇帝如何作皇帝,如何儘快成長起來作一個優秀的皇帝,畢竟他已經五十四歲了,這個數字對於他相較於其他人敏感的多。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活多久,大半生的顛沛流離、明爭暗鬥、刀光劍影、效忠與背叛等等等等,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活力,他已不再年輕。有個很偉大的人,跟他做過幾乎一模一樣的事業,那個人就死在了五十四歲這一年上,令他隱隱感到焦慮的是“那個人”連對手都會敬若神明,將來必然會千古流芳,而自己…誰知道呢?畢竟有個亂臣賊子的大哥;更讓他寢食難安的是,那個傳說中“多智近乎神”的人,培養出來的皇帝在後人眼中卻差不多是個“傻子”。當然了,他知道,那個人不是“神”,那個皇帝也不“傻”,這都只是勝利者的小把戲,只不過空穴來風,總還是前車之鑑。他着實不希望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國,隨着他的逝去而灰飛煙滅,倒不是他真的會相信什麼“王與馬,共天下”,只是這“馬”要沒了,他這“王”恐怕也就沒落了。
王導正在沉思,傳話的小太監已經走到他面前,“主上請您進去了。”
“太師傅,今日多虧您當機決斷,只是衍兒不知何以不遷會稽,也不遷豫章,而獨選重建宮舍呢?請太師傅教我。”
“主上可知漢獻帝故事?早先洛陽亦被叛臣董卓付之一炬,後來君臣逃難又到洛陽,衣食無着,飢寒交迫,此時曹操前來救駕,這時候的曹孟德難道不是忠臣嗎?漢獻帝遂遷都許昌,然後呢?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最終曹丕篡漢,此即臣強主弱之故,換言之,主上手上沒有軍隊,身後沒有土地,錢糧,身邊沒有親信,那麼不論遷都到哪裡,時、事、勢都會把這些藩鎮逼上曹孟德的老路,此事萬萬不可行。”王導悉心教導說。
“臣強主弱麼…太師傅,衍兒,還有一事請教!”司馬衍繼續問道。
“主上敏而好學,勤於政務,實爲晉室之幸、社稷之幸,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王導見皇帝如此謙遜、勤勉甚是欣慰。
“太師傅,那陸氏兄弟,本是東吳大都督陸遜的侄孫,而蔡謨也是北魏名臣之後,何以如此怯懦,只願偏安一隅,毫無半點血氣志向。”司馬衍接着問道。
“此三人皆南方士族之領袖,家族鼎盛,已逾百年,久居三吳之地,根深葉茂。臣陪元帝南渡以來,初時並不爲吳楚士族所容,將近半年光景,無一名門望族前來拜謁,若想立國稱治,中興晉室,這第一要務,就是要找到誰支持您,換言之也就是您代表誰的利益。此事元帝與臣暗合,委臣以內外經營。彼時吳語爲名門士族所不齒,臣力排衆議,朝野上下皆言吳語,才引來顧榮、賀循等吳楚名仕的投奔,那顧榮就是孫吳時丞相顧雍之孫,元帝拜以高官顯爵,恩寵優沃,顧榮感元帝知遇厚恩,又薦來陸曄、甘卓、陶恭兄弟等人,遂呈此鼎足之勢。後來的事,主上就應該就知道了,家兄叛亂的時候,那甘卓立有大功,而此次蘇峻叛亂,又全仗溫嶠、陶侃擊潰叛軍。我朝自中原南渡,於江東立國,離不開吳楚士族的支持,然吳楚之人家資田產、農奴莊園、親朋子侄、廟堂宗祠皆在江南,其志自不在中原,對他們而言,長江天險,固守自安;北伐云云,無異於抱薪赴火,自取滅亡。然欲中興晉室,恢復中原,唯有調和南北士族,使其共處,勠力同心,方可共赴國難。”
王導邊說,司馬衍心中暗生悶氣:“吳楚名士、南方士族領袖,好一羣百年望族,連王室也要看他們臉色,難怪天下大亂,胡人能亂我漢家江山怕是少不了這些士族的功勞。”待太師傅言畢,深施一禮道:“衍兒謹記太師傅今日諄諄教誨,定不負先帝與太師傅厚望。”
司馬衍在眼前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身上看到了很多東西,他依稀看到當年那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他們相約中興晉室,乘風破浪來到吳楚之地,披荊斬棘,破除萬難打下這一片基業。也在這蒼老的身影上看到那些無可奈何,權衡利弊,它們磨盡了他的銳意鋒芒。吸引司馬衍的是那兩個更年輕的身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用心揣摩着太師傅每次的教導,漸漸的已經可以參悟其中的道理,甚至比太師傅預想的還要深刻——
若想成就一番事業,朕也要找到那個與朕“共天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