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閒聊時搬運工已經將貨物都裝到了馬車上,周志輝走過來對允熥說道:“孫大官人,貨物都已經裝好了。”
“那就回去。”允熥吩咐一句,一行人又向城中返回。
回城的時候因爲馬車上已經裝滿了貨物,允熥和朱有燉也沒地方坐,就跟在馬車後面,與周志輝並排,一邊隨口閒聊一邊向城內返回。
走了一會兒,周志輝不由得暗暗升起了對允熥的敬佩:‘這人雖然是不諳世事的有錢人家的少爺,但到不是十分嬌貴之人。今日已經是十一月二十一,雖然還沒到三九,不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但也已經很冷了,這個叫做孫義軍的少爺竟然談笑如常;而且他身子看起來頗爲壯實,腳步穩當,應當是一個習武之人。富貴人家的少爺還能習武,不容易。’
他的目光又看向朱有燉:‘這個就差遠了,腳下有些飄,長得還胖還怕冷,真是嬌慣的大少爺。’
掃視一圈,他又發覺兩點奇怪之處:‘這個叫做孫義明的少爺還有一點奇怪之處。他的口音雖然是京城口音,但有些詞說起來又帶着河南味,像是在河南待過的,真是奇怪。’
‘還有,那個護衛,一直湊在力工身旁說什麼?不僅回城的時候他與力工說話,來的時候他也與力工說話,而且說得還是河南話,莫非老家是河南的?但怎麼會在京城來的人身邊當護衛?’
他正在心中默默奇怪,忽然聽允熥問:“周掌櫃,適才在那座道觀,我看裡面人不少,現在開封城裡像他們這樣幹力工的人不少?”
“不少,有上千人。”周志輝收回心神,說道。
“這麼多壯漢,爲什麼不回家種地,而是留在城裡當力工?現在大明除了江浙一帶哪兒人都不多,不至於鄉下一點兒田地都沒有了。”
“孫大官人說得對,鄉下確實田地不少,上田沒有空着的,但中田都有荒着的,下田除非位置極好,要不然都沒人種。一家一戶,有老婆和半大孩子幫襯着,就算沒有牲口也能種三十畝地,總有口飯吃。”
“那爲什麼他們不回家裡種地?三十畝地,比江浙一帶老百姓的地還多不少。”
“大官人,當然是因爲他們在城裡賺的更多啊!”周志輝笑着說道:“三十畝地,就算是自己的不用交租子,但一般人家佔不到上田,都是中田,一畝地也就產一石多糧食,三十畝地也就是四五十石糧食,一畝地的稅是三升三合五勺,三十畝地大約一石的稅。”
“是啊,只有一石的稅,還剩下那麼多。我聽說一般百姓人家一年有四五貫錢就夠花了,剩下的糧食少說也值七八貫錢,也夠了。”
“大官人,哪兒這麼簡單!除了朝廷的稅,還有加派的火耗。官府的人說了,把糧食從鄉里送到官庫,運送的人得吃糧食,加兩成火耗。另外他們收糧食的時候還有大斗小斗的手法,百姓總要多交一些。”
“另外,剛纔說的四五十石是最好的情形,風調雨順。但河南地面上每三年差不多就有一年風雨不正常,雖然大災少,但糧食產的也會少一些,一畝也就是一石。三十畝就是三十石。”
“農戶自己也得吃糧食的,一家按五口人算,一個壯漢要想吃飽,一天得二升糧食,一年就是七石,女人吃得少些,也得四五石,孩子再少些,也得二三石吧,要是有半大小子吃得比壯漢不少,全家就得吃二十石糧食。”
“另外還得留下來年的種糧,這樣算下來就所剩無幾了。萬一家裡人生了病,就能將這所剩無幾的錢糧都耗光。另外還得攢錢供孩子讀二年書,實在讀不出來再回來務農;還得爲兒子攢娶媳婦的錢,蓋房子的錢,換農具的錢,攢買牛的錢,這林林總總的,種三十畝地根本不夠!很多農戶即使現在沒租子,也朝廷的稅也不高,但爲了攢錢農閒的時候也捨不得吃飽了。”
“在城中當力工就不一樣了。收的可是錢,不是換的時候肯定吃虧的糧食。忙的時候一個壯漢手腳勤快點兒,一天掙五十文沒問題,一個月就是一貫半;閒的時候,比如現在,平均一天也能有十多文,一個月半貫多。這樣算下來,一年能有十貫以上。家裡老婆再隨便種點兒糧食、棉花和菜,閒的時候織布,也能有點兒錢糧。這就比全家在鄉下種地多賺一倍以上。所以他們爲什麼不在城裡幹活?”
“對了大官人,江浙那邊我也去過,那邊的田地都是水田,雖然種起來費勁,但收的糧食也多,河南都是旱田,種起來稍微容易但收的糧食少。所以一般農戶的田地沒我們這邊多,但日子比我們這邊過得還好。”周志輝最後說道。
“就僅僅是因爲賺的錢多?”允熥又問。
“哎呦我的大官人,我們普通百姓可不就是琢磨着生計,哪兒賺的錢多就去哪。不過,”周志輝想了想說道:“確實有些人不僅僅是因爲城裡賺得錢多願意留在城裡。”
“在鄉下有父母管着,沒了父母還有宗族,凡事不能違背宗族的意思,一些年輕人覺得不舒服,覺得在城裡沒人管着舒服,即使城裡住的吃的都比不上在鄉下,但也願意留在城裡。”
“還有一些不到二十就來城裡當力工賺錢的年輕漢子,見城中消遣的玩意兒多,可以變着花樣玩;不像鄉下,就那麼些消遣的東西,幾天就膩了。因爲貪圖城內的玩意兒不願意回鄉的人也有。這樣的人就不好了,來城裡原本的目的是多掙錢,但貪圖消遣的玩意兒賺來的錢也都花了,攢不下什麼。”
“也有這樣的,”允熥嘀咕一句,又問道:“沒有別的了?”
“沒了。”周志輝又想了想,實在想不出原因了,搖搖頭。
說到這裡,他們已經入了城,允熥見他說不出別的理由了,聊起了其它。又走了一會兒,來到允熥假裝放貨物的地方,允熥讓力工將貨物從馬車上卸下來送進去,讓侍衛給他們錢。這些力工掂量着手裡黃澄澄的銅錢,臉上露出笑容,用口音很重的官話說了一句“謝少爺賞!”又躬身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允熥也對周志輝說道:“周掌櫃,今日也沒什麼事了,就這樣吧。真是麻煩周掌櫃了,這點兒小意思是給你的。”他說着從腰間拿出十貫鈔遞給周志輝。
周志輝接過錢,臉上的笑容更盛:“這怎麼好意思呢?”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剛纔周掌櫃和我說了這麼多事情,也幫着我們僱力工,這是周掌櫃應得的。”允熥笑道。
周志輝又推讓幾句,見允熥執意給他錢,把寶鈔裝進自己的口袋,又道:“孫大官人,要是還有用得着小人的,就派人去城西的‘雙林’木材店找小人。”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允熥又與他說了幾句話,周志輝方纔走了。
周志輝前腳剛走,允熥屬下的一名侍衛就走過來說道:“少爺,方纔我與力工說話,他們說……”這侍衛將自己從力工那裡問出來的他們在城中當力工的緣故說了出來。他雖然是允熥的侍衛,但老家卻是河南的,可以與力工們溝通。
允熥聽罷對他讚許幾句,讓他退下,隨後又對朱有燉說了自己從周志輝哪裡打聽出來的緣故。最後說道:“六弟,你現在知道這些人爲什麼不願意回家種地,而是留在城中當力工的緣故了吧?”
“五哥,你折騰這麼一圈的緣故原來是這樣。”朱有燉恍然大悟:“與熟悉下情的店鋪掌櫃先多說話,讓他放下戒心,然後問的又是與他沒直接關係的事情,就能得到問題的答案。同時安排當地的侍衛與力工們說話。咱們這一行人都是京城口音,力工驀然聽見一個河南口音會倍感親切,說話會隨便一點,就能問出一些實情。”
“其實最好是能混進力工裡面,直接與力工說話,得到的回答最真實。但一來新來的人想融入他們須得幾日,我沒這麼多空閒時候;二來咱們再怎麼假扮也不能像力工,何況混在他們中間安全難以保證,也只能這麼做了。”允熥說道。
“高,真是高。”朱有燉又誇讚道。
“這不算什麼。要是沒有六弟你的幫忙,也成不了。”允熥笑着說了幾句,正色道:“他們願意留在城中的緣故前兩點我都想到了,城裡賺錢多以及沒有宗族管着,第三點我倒是沒想到,貪戀城裡的繁華,我本該想到的。”這些留在城中的人不就和後世的北漂,上漂,廣漂或者其他什麼漂一樣麼,所以後世那些漂願意留在大城市的原因應當和他們差別不大。
允熥又思考了一會兒,又對朱有燉說道:“現在緣故已經知曉了,六弟,你覺得此事應當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