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怕是在聽說自己進宮後就猜到左右丞相的反應,昨日自己在綺蘭殿外立雪,他豈能猜不到自己的身份?恐怕其時反駁高陽王的話,也是臨時而爲!高陽王畢竟是睿宗幼子,姬深親弟,如果聶元生平素裡就一直如此挑釁於他,哪怕姬深寵信近臣,不忍責罰於他,但高陽王的生母溫太妃可還在世,焉能坐視唯一的兒子在聶元生手裡受委屈?就是姬深的生母高太后,也斷然無法容忍皇室的尊嚴被一個小小六品卑官羞辱!
當時自己只道難關無非是何容華與姬深,所以並未領悟到聶元生公然駁斥高陽王的用意,但聶元生卻知道真正的難關其實是左右丞相!
他這麼做顯然是爲了讓自己事後回想起來,知曉他的聖眷,而自己乍入宮闈,人事皆不熟,想要打探與能夠接觸的人那就那麼幾個,擁有隨意出入後宮之權的聶元生,想要被想起與求助,自是水到渠成。
——實際上,前朝之事自己一介女子那是怎麼都插不上手的,而聶元生既然料到了自己入宮必定引起左右丞相聯袂勸諫,他是姬深伴讀,又深得姬深信任,又豈猜不到姬深心意?如此搶先一步入宮主動爲姬深分憂,從而更得姬深倚重與信任,緊接着,打着份憂的旗號,一步一步的斡旋着將自己打落成宮奴,又將姬深本欲赦免牧齊父子之事提議交由大朝處置——這樣自己別無選擇,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他求助,畢竟已有綺蘭殿前聶元生縱然只居六品給事黃門侍郎之位卻敢於藐視高陽王的例子在前,決計不敢小覷了他——這傢伙端得是會自擡身價!
而最讓牧碧微吐血的是,此事落在了旁人眼裡,包括姬深眼裡,恐怕都覺得自己着實應該謝謝他!想到這裡,眼前彷彿浮現出了方纔聶元生拿了謝禮就走人的乾脆,饒是牧碧微打小在繼母手中長大,多年養氣,一向自詡沉得住氣,這會也不禁磨起牙來!
她如今懷疑高陽王昨日去綺蘭殿,恐怕也未必沒有聶元生的算計在裡頭!這位年幼的大王有皇室的傲氣,也有發自本性同教養的溫善與優雅,因此聶元生的無禮甚至隱約帶進了挑釁的話語讓他十分不悅,但因着自己的氣度卻也沒有發作出來……放眼整個鄴都,恐怕也尋不出第二塊比高陽王更合格的踏腳石了!身份足夠尊貴,性格足夠溫和,若非自己這會坐了下來仔細思量,差一點就把這一節給漏了過去——好一個聶元生!
他這樣的用心良苦,看來自己方纔爲了說服他,所提到的孫貴嬪那年輕有爲的期許倒是歪打正着!枉自己還以呂氏之事相勸,只道聶元生是因此心動才同意了,卻不想此人早早的就設好了圈套只等着自己走投無路——便是在綺蘭殿外時就知曉了他後來的打算又如何?牧碧微思來想去竟覺得哪怕先知道了聶元生的手腳怕也只能順着他的計劃來,畢竟自己可沒那個本事在左右丞相面聖時衝進去改變自己身爲宮奴的命運,亦沒辦法在那時候阻止聶元生說服姬深同意在大朝上公開議論自己父兄的處置結果。
她深吸了口氣,開始思索聶元生與徐氏到底是不是通過了氣?否則怎的自己自進了宮,居然步步都被他牽着鼻子走?
這麼想着心頭竟是一陣陣的浮躁,坐臥難安。
牧碧微驀然不顧北風刺骨,打開窗櫺抓了一把窗臺上的雪,捏了團,握在掌心,彷彿瞬間沁入骨髓的寒冷讓她也漸漸的冷靜了下來——徐氏應該與聶元生關係不大,畢竟自己這個繼母,這些年來出門過幾次,都到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牧碧微與她爭鬥多年,彼此收買人心、安插眼線的事情都沒少做,對徐氏的大致行蹤多半也是清楚的,因牧齊長年在邊關,沈太君與徐氏一般世家出身,最是講究風骨名節,除了親近的親眷外,平常都是輕易不肯出門走動的,畢竟牧家如今年長的牧齊與牧碧川都遠在雪藍關,數年不歸,剩下的幼子牧碧城又年少,往來多有不便,所以長年謝客,只與兩三門姻親走動着,再說沈太君不是戀權之人,徐氏雖然是繼室,但過門次日就開始管家,也沒有那許多閒功夫時常的出門。
何況她想遍了徐氏提過與去過的人家,也想不出來哪家姓聶的,否則以她的記性與對徐氏的留意,先前在綺蘭殿外聽高陽王喚聶侍郎時就該想了起來,自然會對他格外警惕,而不是將注意力全部放到了綺蘭殿上下與姬深身上去了。
再者姬深是這樣的好色,若徐氏早就認識了天子近臣的聶元生,以她出身世家、最是講究臉面門庭的做派,何必非要等到了這會背一個獻女脫罪的名聲將自己弄進宮?早先就可以讓聶元生引薦把自己打發出門了。
既然這兩人並不相識,那麼自己進宮來得處處受制,就是聶元生的思量了。
此人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他這麼做似有想要逐步試探或者控制自己之意,這又是爲什麼?
牧碧微掌心淌下了一串兒的水珠,是雪團逐漸融化,她把手移在了案上讓水流到一隻粉彩繪錦鯉藏荷的擺碟裡,漸漸的皺起了眉,自己一個女郎哪裡值得姬深的寵臣怎麼算計?恐怕人家真正想打的主意,是牧家?
牧家在把自己送進宮前家聲清正,牧齊當年自請守邊,多年在外,也讓許多不願意駐守雪藍關的武將心懷感激,又因爲牧家人丁單薄,牧齊長年在邊關,在朝中影響不深,但也因此,與朝中衆臣免下了政見不同結下對頭,又因爲從前魏起,雪藍關那一片就是牧家鎮守着的,當年牧齊自請守關就是因爲睿宗一朝時柔然進犯,當時的守將平庸無能,牧齊這才主動請戰——北樑究竟定鼎至今不過三十餘年,即使姬深貪圖享樂不喜理政,可他登基才五年光景,到如今政事都還委託着左右丞相,軍備並不鬆弛,當真一博未必不能奪回扼雲、蒼莽二關,只是——北樑北樑,怒川之南,還有一個南齊,虎視眈眈!
南齊的開國之君左丘野比樑高祖姬敬小十歲,前魏亡時他才三十餘歲,因此到了睿宗駕崩前一年才離世,如今的嘉佑帝乃是左丘野與元配——前魏長公主所出,左丘野已經改國號爲齊,按理是不會立流淌着前魏皇室血脈的嫡子了,只是左丘野雖然在前魏亡故後納了無數姬妾,建立南齊後更是廣收佳麗,卻始終無所出,臨終前不得不將皇位傳給了前魏長公主所出的嫡長子。
但左丘野又擔心嘉佑帝會爲了魏室在自己死後虧待左丘宗室,故此在臨終前特別指了自己兩個弟弟協助理政——嘉佑帝登基不到三年,國孝未過,就將這兩個皇叔尋了各自理直氣壯的理由處斬、合支宗譜除名!
這位已經年近知天命的帝王雖然與姬深登基時間相近,手腕謀略城府卻都非還未及冠的姬深能比,何況姬深還巴不得左右丞相一直替自己處置着朝事,好方便自己在後宮繼續左擁右抱呢……
先前高祖、睿宗時未發兵北上奪回丟失的兩關,這是因爲當時亂世方畢,天下元氣未復,到了姬深這裡,倒是有些資本了,可惜攤上了這麼個君上,滿朝文武只要不是腦子裡全裝上了稻草,那是決計不敢在這時候同意與柔然開戰的,不開戰,也不能讓着柔然,因此雪藍關就是重中之重。
這些年來,牧家一直與雪藍關連在了一起,聶元生這是想做什麼?他親口說了牧齊和牧碧川都是方正耿直的人,別說這一回因自己進宮,牧齊父子定然不可能再被處死,就算他真的從屠刀下救了牧家父子之命,牧碧微以自己對父兄的瞭解,敢拿項上人頭作賭,牧齊寧可引頸自戮以還聶元生的救命之恩,也斷然不可能做出不忠之事!
所以聶元生理當不可能認爲這一次幫了牧齊與牧碧川,就能夠換來後者在朝堂上的投桃報李——別說牧齊爲人方正了,牧碧微覺得,如聶元生這般的人,狡詐深沉,就算是那等會做出豁出一切報恩之舉的人,在沒這麼做之前,他也未必會相信。
怎麼看聶元生也不像是那等肯無故伸手拉人一把的人,牧碧微眉頭越皺越緊,越是如此,實在是越覺得聶元生不可接近啊!
她忽然後悔自己主動去尋聶元生了,這分明就是自降身價嘛!
尤其是,此人方纔還當面說什麼……奇貨可居,自己還勸他眼光放長,好歹學一學呂氏,卻不想那時候自己正是那個主動上前問價的人!
牧碧微思忖已畢,心頭大恨,到底宮廷朝上,不同區區後院,枉費自己與徐氏相鬥多年,到底從前侷限在閨閣之中眼界狹隘,若不然也不至於這一回被徐氏誆進宮來……她沉着臉將雪團丟進擺碟裡,開了窗問不遠處徘徊的挽衣:“可是水好了?怎過來了也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