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九年, 夏日,蟬鳴陣陣,六月二十八日。
鍾粹宮(侯佳玉瑩住所)
晚膳的時辰剛過, 孫白楊揹着一個醫藥箱朝鐘粹宮的方向疾步而去。
鍾粹宮殿外, 鍾粹宮首領太監小喜子早就將其他的小太監與宮女兒打發了, 小喜子見孫白楊揹着藥箱來了, 忙恭謹的將孫白楊迎進鍾粹宮。
孫白楊一邊將藥箱中的幾味藥拿出來, 邊說“勞煩喜公公將這幾位藥拿去大火熬煮半個時辰!”
小喜子將藥物遞給身旁的鉛泠,神色急促,說道“快去熬來, 端給娘娘!”
孫白楊一邊與小喜子說着話兒,一邊坐在了鍾粹宮的廊下, 孫白楊語氣認真, 說道“我們老祖宗藥王孫思邈, 曾有書雲,生於腐物之物都有克化之用, 腐木所生木耳、白菇可以煬化體內垃圾,尤其生於棺材板上的木耳、白菇可以消瘤解毒,我費了半月的功夫才找到這兩味,其他那幾味是滋補的,想來有用的。”
小喜子心中也燃起了希望, 雙眸嘣亮, 行了個禮, 認着道:“孫太醫若能醫好我們主子, 小喜子願意給孫太醫做牛做馬!”
孫白楊揮揮手, 神色有些暗淡“你們三人是華妃心腹,也恰巧幼年患過痘症, 如今甘願伺候華妃娘娘自是沒有問題,只是這華妃娘娘的痘症高熱與天花齊聚一起,別說我沒見過,就是見過,治起來,也猶如摸着石頭過河。”
小喜子自己知道自己出痘出好了,人什麼事情也沒有,可出不好,也許抓成一個麻花臉,也許一燒便燒成傻子了,更有甚者燒糊塗死去的人更多。
小喜子不禁一身冷汗,想到自己幼年出痘那駭人的狀況,不禁想到此刻牀榻上的華妃,饒是小喜子這個首領太監此刻卻也沒了章法,忽然跪地,說道:“孫太醫待我們主子好,咱們幾人都知道,孫太醫可要想盡法子救救我們主子!”說罷磕了三個響頭。
待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鉛泠將煎好的藥端了過來,孫白楊點點頭,小喜子接過來,幾人朝着玉瑩的內殿走去,孫白楊顫顫巍巍的端過湯碗,跪坐在牀榻旁:“華妃娘娘,用了這碗湯藥,興許就好了!”
玉瑩看孫白楊又來了,艱難地伸手,撫着孫白楊那消瘦的臉龐,聲音柔軟,道:“我用的方子還少麼,我自知時日無多,這些湯藥方子,還是不要用了。”
一旁鍾粹宮首領太監小喜子聽聞華妃不肯用藥,輕輕啜泣,卻不敢出聲音,似在呢喃一般,“主子就用了吧,主子生龍活虎了,奴才們還能繼續伺候主子!”
小喜子看着牀榻上身穿牙白蠶絲寢衣的華妃,蒼白的臉龐,沒有血色,小喜子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裝作平日的模樣,擠出一個笑榮,又道:“主子,您這些年賞賜奴才的銀錢,奴才前年在京郊外買了個小宅子,如今也買了兩個丫頭,小宅子早就裡裡外外侍弄好了,奴才揹着主子去京郊歇歇,呼吸下那邊的新鮮空氣,吃一些小園子裡種的瓜果,離開這巍峨琉璃的宮殿,咱們去郊外歇歇,想必就能好呢。”
小喜子看着牀榻的華妃病容枯槁,華妃幾次張口,卻聲音淺淺,小喜子眼淚再也忍不住,一顆顆落下來,他極快的轉過頭,不讓玉瑩看到,對着西方撲通一跪:“佛祖,你若能讓我們華主子好起來,我小喜子日日夜夜年年給您燒香磕頭!”
華妃的貼身大宮女心腹鉛泠性子有些急躁,眼下看着玉瑩似是熬不過去了,撲通跪地,哭道“主子,奴婢去乾清宮求皇上,皇上念着往日的情分,定會來見娘娘,定會憐惜娘娘,皇上肯定爲主子廣招天下郎中,肯定有過人的神醫能醫好娘娘,娘娘就讓奴婢去吧!”
玉瑩恍若未聞,輕輕搖頭,道“不可,皇上若是知道了本宮患了天花與水痘這兩種惡疾,接觸過本宮的,這鐘粹宮上下不會有一個活口的,你們都得跟着本宮陪葬,就讓皇上記得囂張跋扈的玉瑩就好,曾經康健明媚討他歡喜過的玉瑩就好。”
華妃的另一個心腹大宮女兒鉛夜,一向辦事縝密,爲人貞靜,此刻卻也紅着眼眶,生生憋回去眼淚,忙跪地撫着牀榻上玉瑩的胸口,勸慰道“奴才們一切都聽主子的安排,奴才們都聽主子的”
鉛夜知道華妃時日無多了,甚至說時辰不多了,眼下能做的就是多看一眼自己的主子就多看一眼,多說聽華主子說一句是一句,往後,往後她們便徹底失去華妃這個主子了。
玉瑩眼神清澈,點點頭,繼續說道:“萬萬不可……請皇上來,你們幾個幼時出過痘,再者心中甘願伺候我,自然沒事,可皇上沒有出過,萬一我的疫症過給皇上,江山如何?百姓如何?”
玉瑩的目光在殿內幾人身上流轉,充滿着不捨,像是看也看不夠眼前的幾人,玉瑩喘了幾口氣,半晌,才道:“我死以後,你們跟如貴人與安常跟前稟明,本宮許久不見她們,不是不願見她們,實是怕天花與水痘這高熱的疫症一齊染給她們。”
玉瑩沉默片刻,看着眼前幾人紅着眼眶,她的眼角也趟過一行眼淚,心中萬分不捨眼前的幾人:“我死以後,一把火……燒了這鐘粹宮,到時……你們再哭一哭,也算……本宮沒白疼你們。”
說道這裡玉瑩氣息越來越弱,道“我死以後,你們三個不宜……留在宮中,畢竟……你們跟我這麼久,其他宮中的主子……也不會重用你們,更不會……將你們視爲心腹,等我嚥氣,你們……三個……出宮,去找……和孝公主,和孝公主自然會收留你們,你們……好好歹歹……還能有個善終。”
小喜子、鉛泠、鉛夜,三人的頭搖的像是撥浪鼓,哭泣道“主子有千歲呢,主子萬福金安!主子!主子你不要奴才們了嗎,主子最疼奴才們了,主子不要走!主子壽數百歲呢!”
玉瑩輕輕搖了搖頭,梨渦淺淺,道:“本宮知道……本宮就要死了……藥石無用了!”
玉瑩的眸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從年少嫁到嘉親王府……至今不得喜樂,我死後,……塵歸塵……土歸土,來生做一個……紫禁城外的草民……都比在宮中快活!”
鉛泠、鉛夜也在牀榻一旁垂淚不已,說道“主子良善,佛宗會保佑,老天爺瞧着奴才們這麼捨不得主子,老天爺也不會帶走主子的,主子良善,佛祖會保佑主子的,一定會的!”
孫白楊忍着淚,將湯勺中的湯藥餵食道玉瑩口中,湯汁都順着玉瑩的嘴角流淌下來,竟一點都灌不下去,孫白楊心中愈加的不安,雙手微微發顫,聲音悲愴:“華妃娘娘,你讓白楊如何是好!”
孫白楊滾燙的淚珠還是滾了了下來,默默道“你若走了,一人過萬里縹緲的黃泉路,你一人,過那陰霾的奈何橋,定會孤單吧!”
玉瑩輕輕一笑,似是笑容都用盡了力氣,虛弱無力說道:“孫白楊……我……就要死了,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我死後……這鐘粹宮燒成灰燼,我的名諱……哪怕一口空棺……想必……終究也要……入妃陵的,這輩子……我……侯佳玉瑩……虧欠你太多。”
孫白楊顫顫巍巍牽起玉瑩的手,她手掌的溫度似是在漸漸消逝,他緊緊的握着,彷彿握着一生中最眷戀的事物,他的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眸,搖着頭,道“娘娘不曾虧欠我,都是白楊自願甘心守護娘娘,都是白楊自己願意!”
玉瑩心中欣慰,可是她不能在誤他後半生了,萬千話語,藏於心內,她開口道“玉瑩……不值得你守護!”
孫白楊搖着頭,口中呢喃“白楊願意守護娘娘一世的!白楊願意的,是白楊自己願意的。”
良久,牀榻上的人一動不動,那雙鳳眸再也沒了神采,那雙梨渦也漸漸消逝。
牀榻下,華妃的心腹三人靜默一瞬,在牀榻一旁狠狠的叩頭,淚水早已晃花了雙眼,悲愴道“主子!”
牀榻一角,孫白楊眼眶中的淚水滾落下來,眼神卻看透生死般,第一次喚華妃的名諱,道:“玉瑩”他撫着玉瑩那蒼白的臉頰,微微一笑,靜靜道“黃泉路別走的太急,你等等白楊,白楊說好守護你一生一世的。”他緊緊的將玉瑩抱在懷中,似是永遠都不願放手般。
孫白楊靜靜的看着殿內小喜子、鉛泠、鉛夜,孫白楊交代幾句,三人耳語幾句,方抹了眼淚,悄悄出了殿,各自去安排。
夏日,夜半子時,本就天乾物燥。
鍾粹宮大火,鍾粹宮正殿燒的漫天紅光。
華妃,侯佳氏玉瑩曾經給家族帶去過榮耀;
她也曾經得到過嘉慶帝的寵愛;
也享受過讓萬千女子妒慕的榮華;
然而。
此刻,雙燕復雙燕,雙燕令人羨,玉樓珠閣不獨棲,金窗繡戶常相見,紅牆綠瓦的城牆內,沒人知道,她走的是那樣的安詳,她走的時候,守護她一生的那個人也隨着火光一同去了,她與他在黃泉路不會寂寞,奈何橋攜手而過,來世,也許就是紫禁城城牆外的一對草民,一對普通的夫婦。
夜半的紫禁城,靜默無聲,隨着太監侍衛的一聲聲的鐘粹宮走水了,不過一個時辰的左右,四面八方,各個甬道上,各宮嬪妃都帶着奴僕朝着鍾粹宮的方向走去,畢竟,今夜的紫禁城,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去,鍾粹宮那裡,都是那麼的無限光耀!
翊坤宮的如貴人看着鍾粹宮方向的滿天火光,忽而眼淚不止,被寶禪攙扶向鍾粹宮走着,如貴人不禁脫口而出:“玉瑩她還未曾子孫繞膝的,她定會平安無事的是不是!”
寶禪一邊小心攙扶如貴人,一邊安慰道“娘娘仔細腳下,華妃娘娘定會無礙的!”
安常在也隻身朝鐘粹宮的方向走去,於夾道上碰上如貴人,二人相見潸然落淚,一同朝着鍾粹宮的方向走去,那個時而天真爛漫,時而驕縱跋扈的華妃侯佳玉瑩,她的住所漫天大火,如貴人二人怎麼也不相信,可漫天的大火,越着越旺,待二人到了鍾粹宮外,遠遠的瞧着主殿最後的幾根被燒的黑礁的柱子也轟然倒塌,隨即粉碎在大殿的石板上。
鍾粹宮主殿,一片廢墟,一片破敗不堪的廢墟。
空氣中還瀰漫着煙火燃燒的味道,趕來的嬪妃們掩着口鼻,在鍾粹宮殿外靜默無聲。
曾經的主殿前,跪着鍾粹宮的小宮女與小太監,至於他們是哭泣他們的主子,還是哭泣自己日後艱難的路,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