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的身世,每次柳姨在說的時候都彷彿神鬼附身一般,好像她就是我孃親,神情並茂地重複着那個神異的下午,孃親都說不記得當時入夢的是什麼鳥,可柳姨卻總是斬釘截鐵地說是朱雀,必定是朱雀。而且每次都把不能使我成爲一個男孩的原因歸咎於小毛,現在守護孃親的“鷹”——丹矛哥身上。總是在說要是沒有丹矛哥在旁邊說話打斷,我就能多受些太陽精華,成爲一個男兒。
偷眼看看站在一邊面無表情,泥偶一般的丹矛哥,真是想不出他曾經說過那麼多話。現在恐怕只有在阿爹和孃親吩咐的時候,才能聽到他說一個“是”字。不過有一點我是知道的,他是最好的“鷹”。
鴻雁又開始排成一行往南飛去了,滿眼紅紅黃黃的顏色,楓葉,梧桐葉,老槐樹的葉子都落下了,堆得滿山滿谷的,真好看。院子裡一棵桂樹卻開花了,金燦燦的,細細碎碎,卻是很香,甜甜的醉人。孃親說這是她與阿爹成婚時遷來的樹,以爲不會在這裡開花,沒想到今年真的開了,是個好兆頭呢!
不過我可是不高興,因爲孃親再次有孕,在這個秋天就要生了。爲了孃親好好休養,我也到了該跟着師傅去修習的年齡,所以他們讓丹矛哥把我送去師傅閉關的山裡。真的好無聊,以前也去過師傅的山裡,除了樹還是樹,屋子裡到處都是龜殼、牛骨,臭哄哄的。也許好幾個月都不能在孃親鬆軟的榻上翻滾了!還有院子裡養着的小兔子、小雞、小狗,連每天都哼哼哼的母豬我都開始有點捨不得了。
唉……能不能不去呢?我看看走在前面的丹矛哥,他根本就沒注意我,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好機會,不如就這麼跑了吧?去泗水鳧一會兒水,等阿爹找到我也晚了,今天就不用去了。是個好主意!
主意拿定,趕快偷溜,我往斜裡一衝,直接跳到下山的小道上,還沒邁出腿,就感覺身子騰空,雙腳離地,脖子一涼,我只好乖乖不動了。
丹矛哥提着我的衣領,把我抓回到上山的臺階上,冷着一張臉一句話也不說,指指山上,對我搖搖頭。
我順勢往地上一倒,故意將衣帶拉開,還把臉撞到臺階上,頓時火辣辣地疼起來,眼眶也紅了,是的!我就是故意的!可是直到我的臉上、衣衫上都糊滿了鼻涕眼淚,丹矛哥還是一言不發,像我不存在似的!這怎麼能行?我跳上兩級,不,三級臺階後,滿意地終於能看着他的臉,捶胸頓足地哭訴:“丹矛哥!我這樣怎麼能去見師傅呢?會丟阿爹的臉啊!”丹矛哥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是空氣嗎?子方所有的人,上至阿爹,下至奴隸,不,不只人,連市集裡流浪的狗見了我都會搖尾巴的!我這樣哭得梨花帶雨,丹矛哥怎麼能沒有一點同情心?好吧,是我哭的方式不對?換一種,我整整衣衫,模仿着孃親的語氣,輕輕地嘆了口氣,終於看到丹矛哥的眉毛動了一下。我心裡樂開了花,可還是強忍着,努力看着家的方向,淚盈於睫卻含而不落,這可是我練了好久的絕技呢,每次阿爹看到我這個樣子都不忍心再責罰我呢!
忍住,一定要忍住,我忍着淚、憋着笑,悠悠地說:“最起碼讓我回家換上一套衣衫,梳洗一下吧?”丹矛哥緩緩搖了搖頭,再次指指山上。
“到底要我怎麼樣才能讓我回家啊!”簡直要瘋了,他怎麼連一個字都不說!只會搖頭嗎?
丹矛哥第三次搖搖頭,指指山上。我只好垂下頭,拿衣袖擦擦臉,真是敗給他了。索性往臺階上一坐,耍賴道:“反正我走不動了,不走了!”哼,坐到太陽落山,阿爹沒收到我上山的消息,肯定會來找我的,這下就能回家了。
丹矛哥蹲下身子,示意我伏到他背上。纔不上,我把臉扭到一邊,正好看到太陽已經站在最高的那棵杉樹尖尖上了,只要再捱上一會兒,天一黑就有救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伸手一抓,我就趴在他不寬卻很結實堅硬的背上了。耳邊一陣風聲響起,十幾級臺階已在身後了,我不由得趕緊抓住他的肩膀,兩邊黃黃綠綠夾雜着各色的耀眼都一閃而過,只能聽到鳥雀被驚飛的“撲啦啦”的聲音,在丹矛哥快速地幾次飛縱過後,我們落到了師傅結界的外面,這裡他是進不去的。
眼看着逃跑是沒指望了,還是乖乖進去吧。我只好對他點點頭,說:“保護好孃親。我進去了。”丹矛哥還是一動不動地盯着我,直到我走進結界,他看不見我了,這纔出聲:“是!”
真是一頭牛!牛!我生氣地踢踢地上的草,踏踏啦啦走到一處小水潭準備喝點水,卻被潭裡的一個身影嚇得往後一跌“鬼呀!”嚎啕大哭起來,“師傅!師傅!出來看鬼呀!阿爹!孃親!我要被鬼吃掉了!嗚嗚嗚~”怎麼還是沒人理?我故意聲音越來越亮,本來還在一邊看我好看的一隻雲雀被嚇得“忒兒”一聲飛走了;再大聲,看!螞蟻也帶着乾糧逃走了!爲什麼還沒人來?可是,我不能認輸,繼續哭!可是,真的好累!好累……不知什麼時候就這樣在草地上睡着了。
“啾啾”“喳喳”“啾啾啾”“喳喳喳”一對鳥在我耳邊絮語,好煩啊!我閉着眼睛大喊:“要吵架去樹上!要聊天也去樹上!幹嘛來吵我!”話剛出口,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經進山了,猛地坐起來,睜開眼睛往四周看去。什麼嘛!根本沒在屋裡,還在水潭邊,草地上!師傅的行爲簡直令人髮指!明知道我進山了!爲什麼不來找我!讓族長的女兒睡草地!這分明是虐待!絕對是虐待!我要告訴阿爹!想到這裡我就往結界處衝過去,興許他忘了關門,說不定能就此回家呢!
我正大步往結界處跑去,咦?那個坐在水潭邊洗漱的長髮白衣女子是誰?這山裡不是隻有師傅一個人嗎?難道……是昨晚的那個女鬼?我有些害怕了,可又想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子。努力邁着顫抖的步子一點點接近她,還沒走到跟前,就聽見她“噗嗤”一聲笑了,軟軟的聲音說:“照照水潭,看看誰比較像鬼?”
有點像孃親的聲音呢,我看看天上的太陽,又看看她。是有影子的,看來是人。說我像鬼?我可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丹羽呢!拽開步子走到水潭邊,低頭一看,什麼?水裡那個頭上長草,臉上又青又紅,還糊滿了鼻涕口水,衣衫雖然還算完好,可沾滿草屑和泥水的蓬頭鬼是我?我眨眨眼,她也眨眨眼;我咧下嘴,她也咧下嘴;我舉起拳頭,她也完全照做。真的是我!我喪氣地癱坐在地上,旁邊的白衣女人正樂不可支,笑得東倒西歪。太不像話了!怎麼能沒有一點同情心呢?
“你是誰啊?這山裡不是隻有我師父一個人嗎?”我沒好氣地問她。
“你猜?”她探過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像看一個很好玩的玩具。我敢肯定她沒梳頭,可是頭髮怎麼那麼好呢?又黑又直,像孃親織出來的絲綢一樣,真想摸一下。
“想摸就摸吧,不過得先洗手。”我剛有了這個念頭,她就這麼說了,真是被嚇了一跳。我拍拍胸口,眯起眼睛仔細打量着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眼似乎有些熟悉的樣子,可分明又是沒見過的,但是很明顯,她沒有殺氣。我想來想去,綻開如花笑顏,討好地說:“師孃!可算找到親人了!”嘴上雖然這麼說,可是,大祭司可以娶親的嗎?
她聽了一愣,臉上分明閃過竊喜的神色,更加溫柔地執起我的手,領着往屋裡走去,邊走邊說:“你師傅早就給你備好了衣衫,趕快梳洗一下,去廚下吃早飯吧。”
“師孃,你真是我師孃嗎?”我還是有些疑惑,看她嫋娜的步態,好像比孃親都嬌媚呢。
“你師傅不讓你叫師孃嗎?”她回過頭看向我,眼睛迷迷濛濛的,很傷心的樣子呢!
“不是的!不是的!你別傷心。”我急忙解釋,可不想失去這個美美的師孃呢!“師孃這麼美,師傅可是有福氣了!”趕緊補上一句恭維。那個黑臉師傅真是的,怎麼娶個這麼嬌滴滴的師孃啊?
“咯咯咯,我真的美嗎?”這笑聲怎麼讓我頭皮發麻呢?緊接着她又說,“你師傅雖然臉黑,但是心卻是最好不過的。”
我趕緊收斂心神,這師孃是練過讀心術之類的法術吧?真是沒有一點**啊!推開屋門,裡面的臭氣一下子撲出來,我趕忙回身行禮,說:“我自己來洗漱,就不勞師孃費心了。”臭氣好歹不知道我的心思,還是趕快進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