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頭看着橫匾上的三個字,輕輕吟了一遍,心頭漫上萬般苦澀,當初取“暖香”兩字,取意於她總是能給人溫潤柔暖亦希望此處能給她予溫潤柔暖,如今,誰來填補那失去的溫暖?他不由回頭瞥了她一眼,一樣的凝重,一樣的傷感。
“進去吧!”殷涵旋淡淡道,邁進門檻的同時,一滴淚遽然滑落,她掩飾的擡手拭去眼睛的晶瑩,移步進了院落,院落空蕩蕩的,依然乾淨、整潔。
聽見動靜,房裡的殷正良推門出來,怔了一下,手顫顫的擡起:“我,我不是在做夢吧!”
她喚了聲:“爹——”
“涵旋,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
父女倆抱頭痛哭,姜澈吸吸鼻子,微仰頭,將眼眶中的灼熱逼了回去。
幾人在廳中坐下,殷正良掃了一眼隨他們而來的陌生的兩人:“這兩位是?”
見殷涵旋抽噎不能語,兩人相視一眼,分別表明身份,其一是駱以陽,其二是狄丹國的唐王宗穆楚。
駱以陽隨姜澈前往狄丹國爲復國而努力,芮牟洪澇時,宗城桓不計國內動盪歇力賑災,力挽狂瀾,而她終疲於戰場廝殺,以百姓爲重,放棄了復國的想法。
宗穆楚則是宗城桓異母弟弟,生而風流倜儻、豪放不羈,初在與宗城桓爭奪權力時與姜澈等人處處交鋒,反而生了惜惜之心,與三人成爲好友,而後更是助宗城桓登上帝位,當然,其中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原因,美若天仙的殷涵旋征服了他,卻一直不得她心,這次硬是厚着臉皮隨三人回京。
殷正良將一年來發生的事簡要的說了一下,姜澈微握拳,聲音有些抖:“灼顏現在在皇宮?”
他無奈點點頭,雜役房的侍婢,也夠難爲她了:“雲娘幾人現在天天往外跑,去探探她的消息。”
殷涵旋瞟了一眼姜澈,擦去眼角的淚,也沒多說什麼,逗留了一下,幾人直接前往殷瀟庭墓前拜祭。
姜澈佇立墳前,久久,思緒沉沉浮浮,最後幽幽說了一句:“放心,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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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澈與雲娘、從柳、無影靜坐一桌,幾人一陣無言,好半天,他定定的吐出一句:“我要見她!”
“皇宮戒備森嚴,你如何能見到她?”雲娘輕哼一聲,想到自己的煙雨坊被封,她仍氣得咬牙切齒:“蕭涼宸就一個混蛋,卑鄙無恥!”
“上次不過是見了一下宗城桓,蕭涼宸硬是強搶她進宮,這次若見你,還不弄得滿城風雨?”從柳插了一句。
姜澈微嘆了口氣,宗城桓怒氣衝衝回到狄丹國時,他已猜到了事情的大概,正是因此,他放棄狄丹國所擁有的一切,回到京都。若自己的權力不能護她周全,還有什麼可以值得留戀呢?
跟宗城桓回狄丹國,一步一步,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宗城桓領兵回狄丹國僅僅三個月,甫坐穩帝位,便迫不及待的要去芮牟接她,他怕,怕她對宗城桓只是一時的迷惑,怕她會後悔,更是因自己的私心,他聯合駱以陽處處阻擾他,他早選了幾個信得過的人前往芮牟,守候着她,直到得到消息說殷瀟庭帶她離開了芮牟國。
芮牟發生洪澇後,他令人散佈消息,說她已遭不測,只想杜絕宗城桓找她的心,但宗城桓一直未曾放棄過尋找。
其間,留在她身邊的向雪一直定期跟宗城桓上報她的消息,也是他,將有關她的消息一一攔了下來。他只想要她得到最好的,只想她坦坦蕩蕩的活,毫無負擔的愛。
她回京都,他是知道的,當時以爲不過是小事,不曾想,那即是和他的永別,心頭又是一陣酸楚難抑。
又是陣沉默後,姜澈整了整心緒,幽幽看向無影:“孩子怎樣?”
無影恍然看了他一眼,嚥了下口水,得知殷瀟庭出事後,她只匆匆交待蘭心和向雪照顧孩子,回到京都,卻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根本無暇顧及,遲疑了一下:“明天,我就前往賀州去看看!”
姜澈微點點頭,算起來,孩子也不小了,不由嘆了口氣,以目前的情形看,蕭涼宸自是未知這一切,他心道:灼顏,這是你做出的決定嗎?你選擇了宗城桓,所以你隱瞞了一切?不管你的選擇如何,我都依你!
殷涵旋移步進了後院,淡淡掃了四人一眼,對姜澈道:“你不是要見她嗎?我幫你!”
幾人交換了下眼色,雲娘有些懷疑:“你怎麼幫?”
她澀澀一笑:“姐妹倆一年未見,難不成還不允許相見?蕭涼宸能做到如此絕情嗎?”
“若只是見你,定然不會有問題,但若是見姜公子——”無影否定的搖搖頭:“怕是現在你們回京的消息已抵他案前。”
“再想些法子!”姜澈清冷吐出一個,雙手負背出了暖香館。駱以陽見狀欲跟上去,宗穆楚一把拉住她,搖搖頭:“讓他去吧,有些時候,我們都會希望不被打擾!”
駱以陽點點頭,得知殷瀟庭出事,卻是在襄惠王回狄丹國後,他似失了神,整整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天一夜,一個人靜靜舔噬着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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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澈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仍是一襲青衣,默默走着,一切與他無關。仿似回到當年遇見他們兄妹的時刻,一個狂野不羈、風度翩翩,一個芳菲嫵媚、鮮妍動人,一襲白、一襲紅,一個溫顏、一個淺笑,無不令人羨慕,若非是親兄妹,當真是天下最相襯的一對璧人。可惜緣不由人,命定如此。
初見她,是在集市,左顧右盼的她,撞翻了他寫字賣畫的小攤,當時,她氣鼓鼓的揉着腰,責罵他的小攤擋了她的路。
那一襲明媚的紅衣讓他無從辯解,連連道歉,真怕是弄傷了她。
而後,略帶一點訓斥的爽朗聲音響起,一襲白衣翩翩而至,喚了她的名:“灼顏——”
姜澈苦澀笑了一笑,當時的她,就那樣,折轉身,親暱的挽上殷瀟庭的胳膊,微嘟起嘴:“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是我錯了,我跟他賠禮道歉就是!”
她果真是十分得禮的跟他道歉,見他有些不自在,側眸看了殷瀟庭一眼,而後看着他,柔柔笑開,那對眸子,溢出的笑意不帶雜質,似能迷倒世間浮華,就因那一笑,他從此深陷。
對他們,他暗暗留意起來,她不似尋常的女子,有着普通人無法比擬的鮮妍、清爽,她的身邊,總伴着一襲白衣的他。
又一天,她一個人,泰然走在他面前,擱下十兩銀子,那是她第二次開口跟他說話:“我二哥說,你和別的寫字賣畫的不同,我纔不信,十兩銀子,畫我,畫得不像,我就拆了你的攤!”
她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足足一個時辰,他提筆,卻勾不出一筆,只怕,一旦他下筆,畫出的不是她的容顏,而是他的心。
她眯着眼,打量了他好一番,而後不滿的撅起紅脣:“我二哥說得沒錯,他說你畫不出的,害我傻傻坐了一個時辰,不理你們了!”
她氣呼呼而去,再以後,就那樣,他走到了她的身邊,同時與殷瀟庭成了好友。
姜澈循着曾經的足跡,追憶着明媚的過往,仿似又見一襲白衣的殷瀟庭站在面前,滿眼寵溺的理着她的秀髮,說着:“你這小妖精!”
失去了他,她是最難受的一個吧,蘊着的悲傷窮盡一輩子也平復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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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沉寂的皇城多了一些躁動,哈必國德高望重的老親王親自護送哈必國六公主冉慕蕊到大晉朝和親,以止息兩國戰亂。因先帝一事,本是隆重的儀式精簡了不少,但仍是氣派非凡,先前大敗哈必國進犯大軍,大晉朝聲勢大壯,其中多少含有警示和炫耀成分。
是夜,皇宮於鳳凰臺擺了筵席接待親王和和親公主,皇親國戚、朝堂重臣皆列席。
引人注目的是一襲紅衣的冉慕蕊,令文季遙提心吊膽的是,是否又是一個陰謀?不過,在蕭涼宸高深莫測的深眸裡,他似找到了另一種解釋,正主已在身邊,若再有陰謀,都不攻自破。
冉慕蕊未遮面紗,很美,深邃的大眼睛似一潭碧水,鑲嵌在誘人的蜜色肌膚上,不同於一般女子的羞澀靦腆,顯得落落大方,一身綴滿鈴鐺,舉手投足之間鈴鐺輕響,別有韻味。
曼瑤帶着探究的神色,不時看上冉慕蕊一眼,暗道,皇宮已有一個妖女,如今再多一個,豈不是全要霸佔他的心,佔他的寵。她真的很好奇,哈必國意在公主與新帝結成連理,他能推脫嗎?他會嗎?會因殷灼顏捨棄又一個灼人的女子麼?
宮樂聲縈繞、歌舞昇平,一派繁華熱鬧,但衆人心中皆纏着說不清的愁思,而這愁思,多多少少都與一個人有關——殷灼顏。
蕭羽瞥了一眼冉慕蕊,身上的氣息有幾分像她,幾杯酒入喉,心仿似朦朧起來,初見她,一襲白衣,招人的眼神、淡漠的姿態,心悸動不已,可是,她竟然是他的女人,皇兄的女人,洛京妖嬈的傳說。他起身,找了個牽強的理由離開了筵席。
池畔的風猶顯陰冷,他漫無目的走在池畔,撫平着身上不該有的躁動。
“快點,快點!”
蕭羽輕擰眉,順着拉拽的聲音望去,見是兩個內侍在拉拉扯扯,暗搖搖頭,不由想起當日她一身侍婢打扮鬧着出宮的情形。她在香雲樓偷跑後,他不知該往何處尋,待蕭祺酒醒了一些,兩人趕回宮,只盼着她已回宮,但沒有,等待着他們兩人的是他的大發雷霆,那是第一次見他發如此大的火,只因她跑了,離開他。
他加快了腳步,朝有些鬼祟的兩個內侍走去,心中竟隱隱期望着,那兩個內侍有一個是她。待他嚴聲喚住兩人時,一時不該欣喜還是憂愁,心下又是複雜不已,兩人正是身着內侍袍服的殷灼顏和尤回。
尤回見是蕭羽,兩腿一軟:“魏王爺!”
殷灼顏微微撅起嘴,瞪了一眼蕭羽,兩手緊緊拽着尤回的胳膊:“快點!”
蕭羽終於艱難的扯出一個淡然的笑意:“尤公公,這是要去哪?”
尤回恭敬的想回答,卻被她狠狠掐了一下,痛呼一聲,馬上緘口不言。
“你信不過我?”他的聲音似嘆息,又似呢喃。
殷灼顏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猶豫了好一陣:“我要去東宮!”
東宮?!是,東宮裡的他不正是一直對她情有獨鍾麼?
“去還是不去?”她挑了挑眉,今夜趁宮裡擺宴,她詐出了胖丫的十兩銀子,打通了管事趙乙,更是死命拽上了尤回,若是能得蕭羽開路,進出東宮會容易得多。
他想說不,但卻毫無抵抗的點點頭。
當三人出現在光天殿時,蕭澤錯愕了一下,隨後是洶涌而來的喜悅,情不自禁的擁住了她,而後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打量着她:“灼顏,還好嗎?”
殷灼顏點點頭,有些苦澀:“我只是來看看你!”
蕭羽看着旁若無人交談的兩人,心又陣悽然,而尤回,卻是未等他們多說一句,急催促着離開,趁宴會還能爲他們做一個幌子,不然,一旦露餡,他領到的可不止是二十杖那麼簡單。
蕭澤不忌諱蕭羽和尤回的在場,握握她的手,深情凝視着她的雙眸:“天邊地角,人海蒼茫,此生我心你屬!別忘了三年的期限,我願意等,只等你一句話。”
只要你開口,願爲你逐鹿天下。
“保重!”她唯一能做的是祈求上天多眷顧他,欠他的情太多太多,她怎麼還都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