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河橋城塞之中,爾朱氏心腹文武彙集,共商其後佈局,自是不會帶上新帝元子攸一衆。
所論之事,無非是入洛之後,如何鞏固爾朱氏權柄。可大夥兒嘰嘰喳喳半天,其實並不曾論出個所以然來。
大夥兒便去看上首的爾朱榮,就見天柱(爾朱榮受封柱國大將軍,位在丞相之上,其字天寶,故此衆人皆以“天柱”稱之)沉默片刻,忽然蹦出幾個字來:“你們說,天下人,可服我爾朱榮?”
爾朱兆哈哈大笑:“天柱橫掃天下,力挽朝綱,怎會有人不服?”
爾朱榮冷笑一聲:“真的麼?”
爾朱榮的語氣好生冰冷,爾朱兆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收起笑容不敢再言。餘人更是噤若寒蟬,場中陡然靜謐,落針可聞。
爾朱榮一指爾朱天光:“天光,你去了洛陽一遭,也與洛中人士打了不少交道,你來說。”頓了頓,又道:“揀實誠話說!”
爾朱天光長嘆一聲:“天柱雖以強軍勢壓天下,可在洛中這些清貴嘴裡,卻還是那。。。是那。。。”
“是那什麼?無須猶豫,只管說來!”
爾朱天光一咬牙:“馬邑小胡耳!”
場中譁然,爾朱兆更是面色漲紅,哇哇大叫。
元天穆與費穆兩個對視一眼,各自輕嘆。爾朱榮早是看在眼裡,不動聲色,朝着費穆悠悠道:“羣臣如此視我。。。朗興兄,可有計教我?”
費穆不說話。
爾朱榮幾步走到費穆身側,聲音極之磁性:“天下紛擾久矣,早一日施雷霆手段,便可早一日還天下寧靖。男兒立世,何得猶豫?”
費穆欲言又止。
“朗興兄,我爾朱榮可從不曾負過你。負你的,是誰?”
費穆霍然擡頭,雙眼裡充了血一般通紅,渾身上下顫抖個不停。原來前番他自個雖是逃出了洛陽,留得性命,家小卻不及走脫,叫胡太后屠個乾乾淨淨,實在有血海深仇在身。
“天柱!”費穆終於開口,咬牙切齒:“天柱能長驅直入至京師,一路有征無戰,實在是因爲推奉新帝,大義在手,民心所望。可既無戰勝之威,那些個清貴又如何會有畏懼之心?以京師之衆,百官之盛,今日或許還與天柱虛與委蛇,日後則必生事端。若不大行誅罰,樹立親黨,恐怕天柱北返晉陽之時,就要大禍來臨!”
此言既出,費穆便同元天穆一樣,已無回頭路可言,終是與爾朱氏鎖在一條船上了。
爾朱榮臉上莫名掛上一絲笑容,更重重點下了頭。
爾朱兆見狀,當即興奮起來,大叫道:“聽說前來河橋的大臣貴戚有兩千之衆,差不多洛中清貴全在這裡了。哈哈,何不盡數殺了,來個一了百了?”
大夥兒嚇了一跳,個個面色沉重。爾朱世隆禁不住喝道:“此等大事,全由天柱做主,吐萬兒休要呱噪!”
爾朱榮卻不置可否,反倒是轉向元天穆,開口問道:“天穆兄,你意下如何?”
元天穆早知爾朱榮接下來就要問到自己這裡,應是早有說辭。當下嘆了口氣,道:“朗興所言,有理!”
爾朱榮眉毛一挑:“這便沒了?”
“有!”元天穆朗聲道:“雖要大開殺戒,總也該明辨人物。若是輕侮天柱者,抑或心懷不軌者,無論宗室、大臣、貴戚,自該殺之。若並無過錯,還是應當放過。”
元天穆心知自己身份尷尬,這當口稍有猶豫,就怕爾朱榮對自己也起了疑心,故而他說得斬釘截鐵,連宗室都不放過。其實也沒甚麼,想那大魏自晉時代國傳承下來,已近兩百年之久,所謂宗室,早是成千上萬,不可勝數。其間各支,自有顯赫長久的,更多的則如元天穆一脈,門庭旁落,家世凋零。如今既是非要殺去一批,正好讓其他人頂上來。
可元天穆到底姓元,再是擁戴爾朱榮,再是沒有退路可言,內心深處,總還是指着這天下姓元,可不要就此顛覆了。因此他建議殺一批,留一批。
爾朱榮臉色不定,沉吟不語。餘人皆不敢言。
當此時,賀拔嶽踏上一步,聲音渾厚,不卑不亢:“上黨王此言得之。終究天下紛擾,北有蠕蠕勢大,關中河北皆賊亂不息,南方又有樑人窺伺,若殺盡百官,一個能幹之臣都不留,則朝綱何存?”
爾朱榮目光炯炯,盯着賀拔嶽半晌,再看看元天穆,又瞥了眼兀自發抖的費穆,最後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便依你等所言。可速速圈定名單,兩千衆裡頭,須誅除者,待到了河橋,便以隨駕前往祭天爲由,一起引去河陰;其餘的,便留在河橋待命。”
“喏!”
。。。。。。
不久兩千多官員抵達河橋,名單也給加急擬了出來,一公佈下去,百官皆是愕然:
“爲何他能隨駕前往河陰行宮,我卻要留在河橋?”
他等再是打破頭,總也猜不到爾朱榮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誅殺百官這等聞所未聞之事。
前太尉、江陽王元繼年近七旬,垂垂老矣,這時卻鬚髮皆張,越衆大叫:“爾朱天寶,焉敢欺我?我如何去不得河陰?”
原來爾朱榮年輕時也曾在洛中廝混過,那時元繼對他關照有加,頗有恩情。爾朱榮念及舊情,自不肯傷及元繼,名單裡便將元繼留在河橋。不想老頭居然就此發起火來,不依不饒。
爾朱榮倒也不生氣,撓撓頭,苦笑道:“謹遵江陽王所言。”元繼哼了一聲,氣鼓鼓而去。爾朱榮喊來下屬安排一番,雖是同去河陰,卻叫元繼待在新帝元子攸一行之中,不與其餘官員一處。
見元繼如此,又有些許本該留在河橋的官員跳將出來,吵着鬧着非要跟去河陰。爾朱榮也不囉嗦,便叫一同安置在元子攸處。
此外吏部郎中辛雄,本在前往河陰的名單之中。爾朱榮正好看到,當即說話:“此人以忠直著稱,曾向胡太后死諫上表,爲我武人張目。這等人,還是留在河橋罷。”
賀拔嶽聽到,忙不迭拱手應是:“天柱仁德!”即去安排妥當。
河陰蕭蕭,天幕垂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