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冬天,南方只一場雪,幾次陰天兒,都是絲絲細雨,雨夾雪倒下過幾場,落地即化,竟是一冬溼暖。
此刻,已是靖乾二年十一月十五。難得放了晴,久違的暖日和風重臨南國大地,家家戶戶忙着曬衣晾被,窗子支得老高,除去屋裡屋外的陰溼潮氣。街上的人流也多了起來,小販的叫賣聲、吆喝聲,孩子的嬉鬧聲,不絕於耳,爲戰爭中的楚國平添了幾分活力與生氣。
楚國的王宮也不例外。自從這裡的主人倒下,已不知多久再沒有聽見笑聲,人人板着個面孔,往來無聲,行色匆匆,照面也只飛快一點頭,急着步子各自去。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們,都已習慣了能不說話就儘量不吭聲,當真是食不言寢不語,睡着了都覺翻身太過唐突,噩夢更是一宿一宿連軸轉,一會兒夢見刺客入宮大開殺戒,一會兒又夢見狄軍屠城國破家亡。
這樣的日子久了,人的心就累。老天爺也不消停,盡是陰天,雨天,陰雨天,壓得人滿心晦氣不得釋放,無論是宮女、鸞衛、還是夫人,都鬱積得快要瘋了。唯一支撐着她們不崩潰的,便是躺在正殿中的那個男人,他微弱的呼吸,像頑皮的風兒,粗細不勻,斷斷續續,可終究沒有真的斷絕,還在頑強地吞吐着。
時隔多日,乍見陽光,讓人猛地吐出一口濁氣,沒來由的,便認定了這必是一個好兆頭,無論應在哪兒,總比晦暗如冥的陰天兒來的舒心暢意。
姜霓裳也是這麼想的。宮裡的四位女主子,排着班兒照料楚王。今日輪着當值,她慣例地早早來到大殿,將熬了一宿雙眼通紅的小紫菀趕去補覺。關上門打開窗,端過一捧溫水,細心地爲自己沉睡的男人擦身淨面,嘴對嘴的過粥喂藥,手把手爲他活動關節,用盡全身的力氣推他翻身,爲他按摩已經許久未動的肌肉。
忙完這一切,姜霓裳坐在牀沿靜靜地看着男人的臉,削瘦而蒼白,原本飽滿的面頰上肌肉已出現明顯萎縮,顴骨與額頭高高凸起,眼窩與嘴角,卻陷落在凹陷下去的陰影深處,就連那道長長的傷疤都彷彿失去了血色。
虛弱,奪走那些昏迷親兵的兇手,正是虛弱。這是一個沒有鹽水瓶、沒有葡萄糖的年代,昏迷者無法進食,每日靠米粥蔘湯續着,終究是難以持久的。
再不醒來,再也醒不來。
敲門聲響,當值的佐領古越蘭隔門輕問:“夫人,今日殿下可好?”
姜霓裳看了一眼劉楓蒼白的臉,平靜地說:“殿下安好。去通報吧。——記得巳時去請張真人來發功。”
古越蘭沉默了一會,應道:“是,夫人。末將告退。”腳步聲沉沉地去了,隱隱可聞他濃重的閩南口音嘟囔:“不能啊,這大好的天兒,該醒了纔是……”
屋內姜霓裳鼻子一酸,強自忍淚。
劉楓昏迷當天,周雨婷府上來訪的那位貴客,穿着破道袍,掛着大酒葫蘆,正是張靈峰張真人。
醜老道徑直尋上週府,得到了七小姐和老家主周昊乾的熱情歡迎,祖孫兩人親自出府相迎,擺香案開儀門,恭恭敬敬將他請進來。事實已經證明,這人的本領匪夷所思,卻也真材實料。
寒暄過後,老道直言不諱地說:“這次來,是爲楚王本人度災。”
周家祖孫又驚又喜,以爲他是專程來爲劉楓護駕的。須知宗師之間也有高低上下,真要放開了單打獨鬥,佟高卓排在第三,或許能險勝屈居末位的李德祿,可多半鬥不過位居榜首的李行雲。然而,眼前這位是什麼人?李行雲的授業恩師,但有他在,便是佟高卓再來也不怕了。
一老一小忙大禮拜謝,老道笑而不語,只是飲茶。
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周昊乾不敢怠慢,忙讓周雨婷引着老道入宮護駕。
哪知入得宮來,卻是哭聲喊聲亂成一團,嚇她一大跳,還道楚王傷重不治宴駕賓天了,銜悲畜恨地奔進來,拉起哭倒在地的林子馨一問,這才得知楚王沒死,但也離死不遠了,急需一位“宗師”才能救命。
七小姐恍然大悟,才知老道“爲楚王度災”的話語其實是應在這裡。——沒有宗師,宗師的師傅更加管用!
天意!這就是天意啊!
得知高人就在宮外,滿宮上下真是喜從天降。這關頭,“救命稻草”也胡亂抓了,何況是這“及時雨”呢?大開宮門前呼後擁迎進來,當晚就爲劉楓發功固韌筋脈。至於張靈峰爲何來得這般湊巧,卻是誰也沒心思計較,人家是“仙長”嘛,觀星望月掐指一算,自然就來了。
一日兩次,每次發功一個時辰。自那晚起,三天過去了……七天過去了……十五天過去了……明日復明日,楚王卻始終沒有醒來。
楚國高層們的心,一點點一絲絲地沉了下去,對“仙長”的盲目信任也不禁產生了些許動搖。見到他時,不再敬如天人,背對他時,又多了幾道懷疑的目光。沒有誰真的說出口,可每個人都在用眼神詢問:依你之見,他是不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對方則會用蹙緊的眉頭,抿緊的嘴脣無聲回答:“我看有點像。”
除了兩個人,周雨婷和姜霓裳。
這二位,親眼見識過這位仙長的天眼神通,尤其是周雨婷,切身體會過那“忍”字的痛苦,更是堅信不疑,常常現身說法勸說幾位夫人。殊不知真正最相信他的人,不是周雨婷,而恰恰是“命裡無時莫強求”的姜霓裳。
姜霓裳,心裡有鬼。
咋見張真人從天而降,旁人喜出望外,姜霓裳卻險些魂飛魄散。
雖然張真人入宮以來一個字也沒吐露,可是姜霓裳偏偏認定了什麼都瞞不過他的眼睛,此時只是暫不開口,專等楚王醒了纔來揭發她的惡行。
有了這個念頭,姜霓裳每日既盼劉楓醒來,又怕他醒來,真是心似針剁,備受煎熬。
一會兒又要單獨面對這位妖魔鬼怪似的人物,姜霓裳暗室虧心,忐忑無極。
枯坐一陣,房門呀地一聲開啓,卻是林子馨和紅鸞進來,身後還跟着一身大紅官袍的周雨婷。
姜霓裳忙起身見禮,四女各尋坐處。
楚王的女人們,姜霓裳排在第二,可是除開紫菀,其餘的幾位,包括有名有實的林子馨,無名有實的紅鸞,無名無實的周雨婷和江夢嵐。實際地位都比姜霓裳來得高,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瞧見這三位臉色都不好看。於是,姜霓裳先陪笑開口:“夫人,二位大人,今兒怎麼一起來了?道上遇見的?”
三女皆不開口,一個個俏臉繃緊,粉面鐵青,姜霓裳好不尷尬,驀然間驚出一身冷汗,臉色蒼白如紙——難道她們知道了?
沉寂維持了一陣,林子馨先說話,聲音像丟了魂兒失了魄,悠悠渺渺地道:“張真人走了……不見了……”
紅鸞攥緊了雙拳恨恨道:“治不好便丟下殿下,一聲不響畏罪私逃——這個妖道!”
張真人走了?我的秘密保住了?
姜霓裳聽了先鬆一口氣,剛起了如釋重負的快暢,轉念想到劉楓終究不治,再醒不過來,卻又滿心悲酸,真是倒了五味瓶似的難受,眼淚禁不住成串兒往下落。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寧可罪行敗露被他賜死,也好過苟活在沒有他的日子裡。——醒來吧,我寧可死。
“別……別這麼說……切莫無禮……”周雨婷打心底裡不敢相信,張真人竟會是個招搖撞騙的神棍嗎?不!絕不會的!“張真人或許另有要事,他是淡漠名利的世外高人,哪會畏罪逃走呢……”
突然一個聲音接過口去:“他是逃走無疑!但不是畏罪,而是怕死!——他怕我殺了他!我也確實會殺他!”
“切!他救你性命,你殺他做甚麼?你這人真是,盡瞎說!”周雨婷嗔怪道。其餘幾女都格格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不笑了。——這是誰在說話!?
幾個女孩瞪大了眼睛,漸漸溼潤了。
只見牀榻上的劉楓雙眼微睜,帶着溫和的笑意望向她們,“大清早的,合夥兒吵我睡覺,你們是何居心吶?——莫非想要大被同眠?話說……雨婷,你這身‘制服’……不錯!真的不錯!”嘿嘿壞笑起來。
姜霓裳傻了,紅鸞呆了,林子馨癡了,唯有周雨婷始終堅信他定會醒來,卻也激動得渾身顫抖,含淚笑道:“還大清早呢,日曬三幹了都,大懶蟲!制服……制服!——我跟你拼了我!”尖叫一聲,合身撲上牀去。
“夫君!”
“殿下!”
“哇——!”
三個女孩爭先恐後也撲上來。
大被同眠,楚王聲慘。
遠處殿頂的檐角上,一雙蒼老卻格外晶亮的眼眸望着主殿的方向,似乎把那一幕幕的悲喜劇統統看在眼裡。無聲嘆息,無奈搖頭,喃喃道:“有的人要回來了,有的人……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