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營,劉楓臉上沒斷過笑。這場談判已經沒有了懸念,因爲田筠馳已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彭萬勝。
初一交鋒,彭萬勝不是嚴若成的對手,無論是眼界也好,言辭也罷,這位陰謀家都與地道的政客差距不小。
不僅彭萬勝自己意識到了,田筠馳也敏銳的察覺了這個問題。沒有言語交流,也沒有動作暗示,甚至沒有遞過一個眼色,兩人就在一種無形的默契中配合起來,共同壓制嚴若成。主攻手卻換了田筠馳這個毛頭小夥子。
臨陣換將,成效顯著。小人怕君子,君子怕流氓,田筠馳就是這麼一位初出茅廬的小流氓,卻將成名已久的老相國壓得沒脾氣。
這場談判,事關今後的領土劃分問題,可謂毫釐不讓,寸土必爭。劉楓的心理價位是荊州剩下的五個郡裡,至少要搶下兩個,結果田筠馳確實搶了兩個,完成了任務。可更重要的是,揚州剩下的四個半郡卻全被他搶光。與之相接的徐州青蓮教只能去攻豫州。
事後,劉楓問田筠馳:“這樣會不會太狠了點?不給吃肉好歹給口湯喝……”
田筠馳笑道:“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就是給他們揚州,青蓮教守得住嗎?——無生老母可沒給他們派水軍吶!”
劉楓一怔,拍額頭笑道:“你說的是,我想差了。”
三天後,協議簽訂。青蓮教和永勝軍也收到了副本,兩支義軍當天作出答覆:參加同盟!之所以如此積極,因爲楚國大長公主劉彤率先發表聲明:“誰若表現得好,無顏軍鐵騎會考慮在適當時候給予適當的軍事支持。”
這顆糖果很誘人,尤其是在聲明發布當天,無顏軍以雷霆萬鈞之勢,閃電般擊潰了一路五萬人規模的追兵,並且順帶着攻克了重鎮廣漢城,劫掠大量軍資武備,糧草輜重,次日又幽靈般遁入茫茫的華北平原不知所蹤。
消息傳開,兩支純步兵的義軍都眼紅的不行,恨不得就此做了劉楓的姐夫,將那三萬鐵騎的嫁妝搬回家去。
當然,這份盟約是秘密簽訂,瞞着天下人,卻只爲了讓一個人知道。這個人就是大狄皇帝海天。
※※※
上京皇宮內,海天在夢中被普顏叫醒,翻身坐起,龍牀上多了一隻金匣。
打開金匣,海天看着鷹衛的情報哭笑不得,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兒。他彷彿看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小夥子,挽袖捏拳,得意洋洋地對他喊:“不許動!你被包圍了!”——那小夥子依稀是大哥的模樣,卻有着三妹的神氣。
海天正陷入沉思,一條雪白的臂膀摟了過來,察絲娜沒睜眼便膩聲撒嬌:“抱一抱,親一親,本宮便放你去。”
“皇后好大的恩典!”海天打趣着將她攬進懷裡,在她白玉般的額頭上輕輕一吻,“不急,睡,明日再辦。”說着又躺了下來。
察絲娜卻揚起了頭,美麗的明眸睜得老大,滿是疑惑:“小題大做,還是緩急不準?”
海天眼望牀頂帷幔,緩緩搖頭,“大事,很急,——朕需要好好想想。”
察絲娜愣了片刻,知趣地什麼話也沒說,也不多問,只是溫順地伏在他胸膛上,靜靜聽他有力的心跳聲,卻再也睡不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海天忽然問道:“朕,是個好皇帝嗎?”
察絲娜噗哧一笑:“當然是!自從陛下頒佈‘胡漢一家’的旨意,廢了‘人分三等’的老規矩,漢人們樂得找不着北呢。”
“前兩天我溜去街市裡閒逛,不少漢民已挑擔上街幹起了小買賣,一路上多出十幾家漢人開的店鋪,——我送你的那把泥金小扇,便是東街柳家古玩店買的……”察絲娜早沒了睡意,越說越精神,扭動纖腰支起身子:“掌櫃的說,從前偷偷摸摸做個行商,掙不了幾個錢,道上還不安全,如今得了恩旨,終於也能和韃靼人一樣,落個店鋪紅紅火火做生意,安安生生過日子,這全賴聖上的恩典,說你是天生龍德,愛養百姓的一代明君呢!”
海天聽着不覺綻放出笑容,在他面前,誰都會撿好聽的說,唯獨皇后是萬不會欺騙他的。他笑着點她額頭,寵溺地數落道:“又溜出宮去!——還見到些什麼?都告訴朕。”
“對了,我去觀音廟裡燒柱香,聽着邊兒上的老婦人還願,說是兒子因爲打了一個韃靼人一拳,遭了官司,被捕到巡檢司衙門裡,按規矩,只要動了韃靼人,不管有理沒理一律判斬監侯,一家老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哭哭啼啼準備後事。不想天開眼,皇帝下旨‘胡漢同刑’,案子被黎相國發回重審,因爲那韃靼人淫人妻女在前,結果反倒落了個脊杖五十,流徙三千里,那漢人啥事兒沒有被放了出來,老太太在菩薩面前磕足了十八個頭,回家還要給你立長生牌位呢!”
海天笑着說:“哦,這案子朕知道,黎昕照呈過案卷給朕,那個韃靼人是達索部落的貴族,說起來還是狼軍大督帥朵里爾的親外甥。左相國察爾罕力阻此事,差點沒和黎昕照掐起架來,黎昕照沒了主意,也不敢動他,請示朕,朕就給他批了一個字——辦!看他朵里爾敢怎的!”
察絲娜格格嬌笑,攀着他肩頭爬上幾寸,結結實實一吻,笑道:“如今有你的‘好侄兒’鎮着呢,莫說外甥,便是殺了他親兒子,諒他朵里爾也不敢吭聲的。”
海天不覺苦笑。他深愛皇后,連登極前的陳年故事也不再瞞她,自然知道所謂的“好侄兒”指的是哪位。不由嘆道:“好侄兒啊……如今他做得好大事!再不管教,可真就上房揭瓦嘍!”
察絲娜微微一顫,“陛下……要動手了麼?”
“我倒想動手,可惜啊,晚啦!”海天似笑非笑地大搖其頭,似乎很傷腦筋,“如今他搗鼓了一個反狄聯盟,連察合津也摻和進去,我一動手,羣賊全線響應,那可非同小可,不搞掉這個勞什子聯盟,暫時下不得手。”
“怎麼會這樣!?”察絲娜美眸一瞪,臉現怒容,“察合津自立爲國也就罷了,終究是韃靼人,如此作爲,豈不是背祖叛族?——鄂爾蘭,害父殺兄尤不自修,這個狼心狗肺的賊子!實堪痛恨!”
海天饒有興致地盯着她瞧,灑然一笑:“就愛瞧你生氣模樣,像極了三妹,好看!”
察絲娜臉色一白,扭過頭去並不接口。海天這才驚覺失言,去扳她肩頭卻被一擰掙開,不由歉然道:“好了,是朕的不是,你我一向恩愛,怎麼犯起小性兒?叫人瞧着我們生分了似的。這不好,是吧梓童?”
察絲娜回頭深看他一眼,幽幽嘆了口氣:“臣妾豈敢生陛下的氣……只恨我晚生了三十載,自家命苦罷了,怨不得陛下。”她說着語氣一變,臉上的幽怨一絲絲轉爲鄭重:“只是軍國大計事關社稷,望陛下莫以私情爲羈!侄兒雖好,卻是個禍胎,能利用時小心利用,該除去時,還是除去了爲好!”
海天身爲開國雄主,一代帝君,竟在察絲娜明亮清澈的眼眸前敗下陣來,扭開臉道:“梓童莫疑,朕理會的。”
這話他自己聽了都沒底氣,這場歷時半年的叛亂中,他固然想要撲滅之,暫緩施爲只爲養禍自持以收權柄。可是,他騙不了自己,至始至終未嘗沒有一絲欣慰藏於心底——這個人,是大哥和三妹的兒子啊!想到這裡,未免又帶出幾分“斯人已逝”的悵惘……
一時無話,帝后二人相依相偎及至五更天明,誰也沒有再說話,誰也沒有再入眠,只是默默地、靜靜地望着絢麗的帷幔出神,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次日早朝過後,海天再招左右相國、六部尚書,及在京的勳臣名將入宸極殿單議應對反狄聯盟事宜。
由於聯盟方根本就是故意泄露天機,因此鷹衛的情報極爲詳盡。七家勢力,相約一家遭襲,餘者同時響應,只這一條便是一道要人命的緊箍咒。
殿內羣臣愁眉深鎖,袖手縮脖站在那裡,大氣不敢喘。他們都很清楚,雖然七家勢力有大有小,有強有弱,可是加起來兵過百萬,地袤數千裡,同時發動真叫天地變色,讓人無論如何小覷不得。
“唯有分而治之!”海天開門見山提出宗旨,問道:“諸位愛卿有何高見?”
左相國察爾罕出班奏道:“陛下不必過慮,這七家勢力,以察合津、大華餘孽、逐寇楚逆這三家最爲強大,三者之間利益糾葛頗多,新仇舊恨三天三夜說不完,彼此是萬難同心的。但有變故,只怕轉眼便會兵戎相見,紛爭再起,餘者附庸更不足慮。朝廷當在這三家之間施以分化離間之計,聯盟自然土崩瓦解。”
他這番胸有成竹的話語安定了人心,不大的殿堂裡響起了一片吁氣聲,不少人臉上都掛起了釋懷的微笑。
這也正是海天想要的效果,笑道:“遇事不亂陣腳,洞察入微,從容應對,不愧是臣的股肱,好!”
察爾罕最近因爲“胡漢一體”的國策與海天政見相左,君臣鬧了生分,又與右相國黎昕照起了不小的衝突,彼此存了嫌隙。細細算來,他已好陣子沒得皇帝誇讚,深恐有失聖心,如今得了這個“好”字,心中大爲受用,激動得臉都紅了,扯起老鴨嗓子顫抖道:“陛下謬讚!老臣何以敢當?聖君臨朝,大狄如日中天,些許宵小之輩,妄圖撼動天威,不過螂臂擋車爾!”
羣臣紛紛附和,諂聲如潮,海天微笑道:“好了好了,方略已定,這便成了一半兒嘛,剩下的只是何處入手,諸位卿家可有良謀圖之?”
右相國黎昕照應聲出列道:“臣有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