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戰後事宜,劉楓率軍在城外駐紮。按照逐寇軍的慣例,龍川縣殘存的2000綠營留了500人駐防城內。這些人都是殺了狄人,奪了家產的,劉楓讓這些人留守,他們等於在保護自己新到手的,冒着騰騰熱氣的財產,所以絕對忠心可靠。而剩下的人因爲兩手空空,所以也願意跟隨劉楓繼續征戰,以期在下一次攻城中運氣夠好。
值得一提的是,藍明旭麾下的500弟兄悉數隨軍,愣是沒一個落下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們奪得的家產,不是誰搶歸誰,而是依照自己的規矩按人頭平分的,人人有份,死者加倍,殺死龍川縣千戶柯克兒的得三份。如此驚人的凝聚力和團隊精神,讓劉楓眼睛一亮。
於是,藍明旭搖身一變,成了一名管帶一萬綠營降兵的佐領,而童二虎則做了副手、副佐領,領校尉銜,手下500弟兄有一半成了各級基層軍官。——明眼人都看出來了,九殿下要重用藍明旭了。
此舉在很大程度上讓綠營兵將放下了顧慮,燃起了希望——只要夠本領,非嫡系部隊也是能出人頭地的!
傍晚時分,情報傳來,阿赤兒和速柯羅的殘兵連夜逃離油江縣,如今去向不明。
若是一個月前,劉楓一定會跳起來大吼一聲:“全軍追擊!”。可是現在,他只是淡淡地說了聲:“知道了。”然後再沒有別的表示。有細心的人發現,當晚火頭軍往帥帳裡送了一小罈子烈酒。
此刻,距離帥帳二十步的一處營帳內,細雨堂的正副堂主正濃眉緊鎖,大眼小眼地瞪着案几上的一卷紙條。
半個時辰過去了,兩人都沒有啃聲,唯有火爐子上煮着的銅壺噗噗噗地響個不停。
事涉機密,帳內無人,武若梅親自蹲在那裡扇爐煮茶,雙眼似是定定望着爐火,心思卻全在那兩人身上,水響了好一會兒她才驚覺過來,連忙提起銅壺衝了一壺香茗,輕輕走過去,乖巧地給兩個老男人各斟滿一杯,擱下茶壺,不無擔憂地低聲說道:“已經瞞了一天一夜了,這是死罪啊!”
瞧見一美一醜兩個男人置若罔聞,武若梅又急又疑,她實在想不明白,分明是“加急密勿”的緊要情報,爹爹竟然拖延了整整一天,還要勸說堂主趙健柏一起隱瞞殿下,這……這真是死罪啊!她一咬牙又道:“要不我去,我是女人,殿下不會重責我的……”
趙健柏終於動了,他長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說道:“若梅是對的,破虜,不能再拖了,殿下總會知道的。你看,他今天放過了阿赤兒,已經不再感情用事了,殿下他……會以大局爲重的!”
武破虜輕輕轉着瓷杯,彷彿絲毫不覺燙手,幽幽說道:“不行,這事兒太大了,會動搖根本的。嶺南一統前,不能讓殿下知道……”
趙健柏沉默了一會兒,失笑起來,笑容苦不堪言,說道:“破虜,細雨堂雖是以我爲正,可你我心裡都清楚,殿下是更倚重你的。怕你難以服衆,這才讓你屈就副職的。如今你立了奇功,再不會有人質疑你的立場和忠誠,晉升爲正,也是水到渠成之事。這一次,老哥哥便聽你的,拖下去,可你也得答應我,將來殿下若是怪罪下來,就由我來擔當,我也正好退步抽身,辭去堂主之職。”說罷神色黯然,無聲嘆了一口氣。
武破虜心內一震,吃驚地看着他道:“你要走?不就是政見不合麼?何必鬧到這個地步呢?你是他舅舅啊!”
趙健柏哈哈一笑:“不合?要不合也該跟你不合纔對!《殺奪令》可是你這傢伙建議的!”他悵然若失地說道:“我又不是瞎子,仗打得如何,難道我躲在營帳裡就看不見了?……殿下是對的,你也是對的,錯的人,是我。我……太婦人之仁了,不適合坐在這個位子上,還是趁早讓賢,免得被外甥攆下來,老臉可就沒地兒擱了。”說着,他自嘲地笑了起來。
武破虜面沉似水,不悅道:“殿下會不高興的,很不高興。”
“不高興怎麼啦?我可是他舅舅!親舅舅!”趙健柏難得打趣一回,乾笑道:“細雨堂主的位置我也不白給,你軍略院給我整個副院長做做,這總成吧?”
“成!”武破虜也乾脆,手點紙卷,眼望趙健柏,一錘定音道:“就這麼定了,瞞着殿下,直到嶺南平定!”
“得了!就這麼辦!”
無論是武破虜還是趙健柏,他們說話的語氣平淡輕鬆,可神情偏又有些悲壯,似乎擔了天大的干係似地。
到底是什麼消息,如此事關重大?
武若梅瞧得眉頭直跳,心裡貓撓似地,趁着兩人達成共識一瞬間的鬆懈,她劈手奪過紙卷,在兩人反應前,飛退三步,已將紙捲上的內容掃完,登時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小夫人……她……她竟然……”
武若梅終於明白,爲什麼父親和趙堂主,會如此鄭重其事,卻又如此諱莫如深,這件事的干係真是太大了,如果在這個時候捅出來,殿下很可能一怒之下與周家反目成仇,那此刻嶺南的大好局勢……必將付之東流。
三人一時沉默下來,帳內靜謐,落針可聞。
忽然帳簾一掀,一人搶進帳來,正是武破虜的親信——“一號”,他面色焦急地道:“大人,周小姐來了,已唱名報入帥帳……”
“什麼!?”武破虜猛地站起身,與同樣驚呆了的趙健柏相顧震愕。武若梅肩膀一垮,紙卷脫手滑落下來。
※※※
“誰?誰來了?”
劉楓壓着朦朧睡意,含含糊糊地問,他幾乎以爲自己是在做夢,可親兵秦昆的那張長方臉老在眼前晃悠,天旋地轉一般令他頭暈目眩。
“殿下!是周小姐來啦,對!嶺南周家的那位七小姐,她說有急事兒求見!”
劉楓出於大局考慮,暫時放了阿赤兒一馬,心中難免苦恨,於是夜裡躲在帳裡獨酌悶酒。他其實不喜飲酒,酒量甚淺,這愁加酒等於一個醉字,兩碗一吞,他已有些熏熏然了,早早便卸甲安睡。不想半夜卻被親兵叫醒,還說是周小姐求見。
他不免大爲驚怪,算算時間,此刻船隊尚未抵達番禺,還在江上飄着呢,周雨婷卻出現在這裡,爲什麼呢?究竟出了什麼大事兒,竟讓她棄了船隊舟車勞頓的趕來這裡?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快請!”
將軍行轅外帳連內帳,外帳署理軍務,內帳歇息睡覺。他一邊命人請周雨婷外帳稍候,一邊匆忙披衣起身。想想周雨婷今後也不是外人,於是只穿了一件淡灰色的燕居常服便往外走。
出帳一看,果然是周雨婷。今晚她穿了一襲蔥白色的窄袖箭服,削肩上搭了一領深褐色的真絲帶帽斗篷,足蹬一雙鹿皮小蠻靴,綴着兩枚銀亮馬刺,一條防灰的白紗蒙巾,扯下了卻未解開,就掛在優美頎長的脖頸上。雖然她靜靜立在那裡,卻是一副馳馬趕路風塵僕僕的模樣。
劉楓心中暗驚,不是因爲周雨婷會騎馬,事實上世家大族的千金貴女鮮有不會騎馬的,而且騎術還很高明。不過她們將騎術當做一種娛樂、一種時尚,比如馬球,又比如賽馬,但絕非趕路的技能,她們出門都是坐車的,那是身份和排場。可週雨婷此番卻是飛馬而來,這種焦急緊迫的感覺,使劉楓心中悸動莫名。
“雨婷……你……”劉楓強壓下一顆憂心,微笑着走過去,兩步一近便發現不對了,周雨婷的臉色好白,白得可怕,幾乎透明瞭一般。一雙秋水明眸也正望向他,曾經充滿智慧的目光中卻滿是悲涼苦楚,精緻秀美的眉峰輕輕斂起,那是一種欲哭無淚的楚楚神情。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劉楓強自鎮定,一顆心卻懸了起來。
周雨婷突然雙膝一屈,直挺挺跪下,顫抖着伏下了身子,“殿下!雨婷……死罪!”她緊緊地咬住了嘴脣,長睫瑟瑟抖動,她很久沒有哭過了,雖然不久前劉楓主力趕到信豐縣時,她也曾淚流滿面,但那是歡喜的淚水,可是現在,她已流不出淚了,她的淚,早已被奔馬帶起的飆風吹散,匯成了心中的那片苦海。
※※※
秋節已過,天上的圓月缺了,變得又細又長,像一把悽豔的鐮刀,割出片片清冷的寒芒。
遠離營地的一片樹林裡,劉楓擡着頭,透過稀稀落落的枝丫怔怔地望着夜空,眼睜睜看着一片烏雲飄來,漸漸地月亮躲進了雲層裡。雖然看不到月亮,可那雲層散出彎彎的、淡淡的光暈。劉楓知道,月亮就在那裡,它永遠是圓的,無論身處何處,哪怕陰陽永隔。
“月兒她……死了?”劉楓的聲音平平淡淡,冷冷清清,直如晚秋的夜風,裹着一股藏不住的悲涼。
“是!落水無蹤,當無幸理……”周雨婷悽悽惶惶地站在他身後,目光落在滿地的黃葉,終不敢擡頭看他,哪怕是他的背影,無顏以對!——“是我……我親手將她推下了船舷,是我……害死了她……”
劉楓的背影猛地一抖,卻沒有轉過身來,微微聳動的雙肩卻出賣了他僞裝的鎮定,“那是一場意外……你,並非故意。”他緩緩扭過半臉,沒有淚,唯有嘴角勾着一彎苦苦的笑意。
周雨婷再次跪了下來,雙手托起一把精緻的小刀,顫抖的聲音道:“殿下,雨婷願自裁於此爲月夫人償命,請殿下不要遷怒於周家,我求您了殿下!”她終於情難自已,痛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