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衛東是有點讓人嫉恨。
但擁護的人更多。
因爲他在河灘貨場破天荒的結現款。
通常河沙水泥這種卸貨方式,是從船上先嘩啦啦的卸下來,這叫打坡。
堆在貨場找到運輸公司談好了再運到某處,這是起坡。
先下再上就是兩單業務了。
可讓衛東自己有車,又已經混熟了幾輛貨車。
關鍵是從搬橘子開始,都是日結。
後面每天給幾位司機六十元,直接揣兜裡。
運完每人都拿了兩百出頭,這個過年絕對闔家幸福。
更因爲在茶館打牌交流,其他人知曉了信息。
聽聞開始運沙石還這麼幹,那不都瘋了一樣的擠過來參與。
整個第二運輸公司十七八輛新舊貨車,甚至拖拉機都擠過來運送。
打牌貼紙條的領導當然睜隻眼閉隻眼裝沒看見。
反正讓衛東給運輸公司不會少,沙石車每跑一趟按多少筐算,晚上收工就給錢。
於是造成這邊卸船是罕見的車等船,在運力極爲珍貴的年份,居然大量貨車排隊等着卸貨。
那自然就是船上直接卸車廂,送到回來又繼續排隊。
效率大大提高的同時,運力成本也節約不少。
但讓衛東看了那些臘月天還光着膀子,只披一塊破布在肩頭,穿着襤褸破褲和草鞋汗流浹背的挑夫,好多還是自己前些日子一起在碼頭“背貨”的熟面孔。
那就覈算下收支,儘量把利潤攤到人力搬運這一環來。
他不會想自己打破了運行許久的價格體系會怎麼樣,反正老子想給就給了。
誰還不能過個春節了。
尤其是看見些女人和窮人家的孩子,也悄悄拿了揹簍過來排隊背貨,那就把沙石利潤全都散進去,還默默的從柑橘收益那邊補貼過來。
自己的車交給個運輸公司退休都趕來的老頭兒司機賺錢,自己在邊上觀察細節,最後還不是得叫臥龍鳳雛過來記錄發錢。
當過一年售貨員的董雪盈非常嫺熟,更知道怎麼做。
說來好笑,尤啓立他們喊了一年多都是各種爲人民服務的口號,做了幾十萬的銷售業績,也沒讓衛東這樣打動她的心。
聽讓衛東說發現有孩子跟女人也來搬河沙,如果其他還有這種需求的都可以找來。
她馬上連夜去張羅。
城裡有房的土著街坊也不少窮人,因爲經濟嚴管之下沒有進錢的渠道,反而可能還沒農民起碼多努力點能從土裡刨食。
一大早更跑到碼頭順水一公里外的工廠垃圾站去拉人。
鳳雛本來負責記賬,看眼跟男人們廝混在一起,笑罵發煙的讓衛東,先跌跌撞撞的抱着孩子跟了姐姐去。
她知道城裡還有很多人困苦,但沒想到這麼苦。
那垃圾站可不是什麼建築,而是附近幾家工廠共用的垃圾傾倒口。
江邊碼頭城市都有這樣幾層樓高的岸崖,這些有鍋爐的工廠每天早上都會清爐傾倒大量煤渣,或者清理前一天的生產垃圾。
大量沒法上班,沒力氣乾重活兒的女人跟孩子,繫着毛巾捂住嘴在滑雪坡一樣的陡峭垃圾堆上扒拉沒燒盡的煤塊回家燒火取暖做飯。
如果碰上棉紗廠、造紙廠、印刷廠倒垃圾,更是蜂擁而上的頂着揹簍去接那些垃圾!
運氣好能接些棉紗廢紙回去賣錢,如果被石頭、鐵塊砸到就是活該倒黴。
所以看見那些雙手舉着揹簍,把頭藏底部的女人孩子,瞬間被垃圾劈頭蓋臉淋蓋掩埋,又爬出來趕緊搶垃圾的場景。
董雪晴終於明白小時候姐姐從不讓她跟着撿煤塊、撿廢紙是怎麼回事了。
無比熟悉這裡的小少婦飛快扒拉那些女人孩子,擡手比劃指方向,趕緊去貨運碼頭背河沙賺現錢,不用多遠多重,就反覆朝車上運就是了。
董雪晴含着淚水,連忙站在河岸小路邊帶過去。
讓衛東遠遠看見這堆灰頭土臉的婦孺來了,笑罵着從混熟的男人中間擠出來最好最近的卸貨位,讓自己那輛車車斗直接靠到駁船上。
女人孩子們用手力傳遞,用簸箕都能省力的搬運。
不讓她們去跟腰圓體闊的專業下力人混着搬運,不但破壞效率,甚至輕而易舉的都會被擠到江裡去。
自己拉了那個老頭兒自己在邊上聊天,免得等不及不耐煩。
最後是看鳳雛居然抱着孩子去爬船舷計數,才無奈的把嬰兒接過來。
晚上更是罵你讀書讀傻了嗎:“叫你去點人頭是裝樣子的,你真以爲要一分一釐算清楚,每一背都分毫不差?這是給辛苦努力的人找理由發壓歲錢,你把孩子吹病了,治療花銷都不止這點力資費。”
被英語老師抓住,讓衛東就不好去茶館打牌,這晚上又沒別的去處,只能在碼頭吃了飯回來看電視。
特意給爹媽打了電話,說過兩天才回來,就呆這麼兩天吧。
鳳雛非要來跟着看電視,臥龍當然是不說話但默默促成場面,沒準兒還是她慫恿的,把女兒一併塞過來。
小娃簡直就是個道具,舒服的躺讓衛東懷裡,好奇看着閃爍熒屏。
搞得讓衛東話都不敢說重,隨時低頭哦哦的逗笑。
鳳雛只當這是姐夫房間,完全沒隔閡的揹着手到處遊蕩,被罵都管不住她的手。
這種城市磚瓦老房,都是低矮昏暗的磚木結構,地面三合土都不平整,竈房,堂屋,臥室都是隨心所欲的大小,還有能小解的廁所,蹲大號都得去外面公廁。
能住,但跟百年前估計也沒多大區別。
讓衛東打聽過,現在還不能買房,這種房都是働乿後還發的家裡老房。
父親去世早,母親前幾年病逝的姐妹倆,全靠政策還房纔算有個棲身處。
所以還得去江州買房,現在將就住他也無所謂。
董雪晴翻看牀頭的雜誌書籍,扒拉下電視天線,摸摸收錄機,還試着彈出來裡面的磁帶好奇,馬上驚喜:“你在學俄語啊,我看見還有俄語書,我之前也是學的俄語,考分最高。”
讓衛東恍然,怪不得是老尤的守屋人啊,說不定換飛機買賣這妹子已經是心腹了。
得留着,這鳳雛沒準兒是換飛機的重要幫手。
所以俄語學習也就換了搭子,董雪晴還吃驚姐夫你這發音怎麼跟我一模一樣。
讓衛東心裡算算,這貨也就比施老太小個兩三歲,都是一中考出去的,學出同門還是小師妹呢。
臥龍徹底跟老媽子似的,穿得臃腫老氣,捂得嚴嚴實實,一早慫恿這倆去江邊學外語,她來代替安排那些積極踊躍背沙石的婦孺。
昨天七八十人就發了一千多出去,今天來得更多了,不少力夫都把自己的妻兒喊過來想掙點。
讓衛東依舊點頭說沒問題,還跟幾個司機帶頭裝逼:“都是爺們兒,大家夥兒不跟女人小孩兒扒拉,過年過節的多給他們點,大家都開心些。”
運輸公司的司機們本來就地位高,現在又沒花他們的錢,卻讓他們也享受到樂善好施的那種道德崇高感。
絕對跟讓衛東站一邊兒啊。
其實私底下一盤算,就知道讓衛東肯定拿了柑橘那邊的收益來補貼碼頭,紛紛給周圍強調之前去各鄉收柑橘都沒這麼好的事兒,這是小讓幫大家爭取的好處。
反正東家沒記到已經貼上封條的萬商貿易行頭上,掛在了傳說中的紅光金屬廠名下。
那輛大卡車說明了單位歸屬嘛。
愣是讓碼頭常有的把頭、團伙都開不了腔,不但這軍工廠的名頭不好惹,現在這羣衆基礎也不得了。
整個貨運碼頭真是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所以稅務人員穿着制服出現在碼頭的時候,很有點吃驚。
感覺再添點彩旗飄飄的裝飾,平日亂糟糟的碼頭貨場簡直有集體大會戰的官方氣氛了。
事情可能就出在幾名灰藍色大蓋帽制服中間,還跟着位白色制服,被襯得格外醒目。
可能碼頭上絕大多數人都從未跟稅務打過交道,甚至都不能分辨這種制服歸屬。
但看着這組人清晰明白的朝着讓衛東走去,整個碼頭居然都能潮水般的涌動圍過來,彷彿歡樂的海洋被撒了把花椒,沒什麼動靜卻影響了心情和味道。
反正全都擠過來了。
讓衛東的腿又有點發抖,尼瑪,不知道是貿易行的事兒牽扯上,還是施琳妍那小娘皮的媽。
好在這回的白制服就是那個後來會成爲副署長的傢伙,還算面熟,知道是個照章辦事的老警察脾性,讓衛東沒那麼慌。
更主要是那幾個稅務他都認識,單方面認識。
所以能靜靜的看着對方走到跟前:“讓衛東同志嗎,我們接到舉報,說你涉嫌偷稅漏稅,請跟我們到局裡交代下事情。”
八十年代的稅務,搞得自己像執法單位似的,是真的要下場打鬥廝殺,物理意義上那種。
這幾個都是局裡比較能打的!
可能還是對讓衛東能打翻連殺兩人的屠夫比較棘手。
先就防着他要暴力抗稅。
可現在讓衛東都不需要說話,一堆司機已經黑着臉擠在他周圍,那些長年幹體力活的力夫、背夫、挑夫更是帶着濃烈的化學武器緊緊包圍住,輕而易舉的就有上百人無聲的凝視着制服們。
他們只知道只要把讓衛東抓走,今天的活兒就白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