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陽光炙烈,哪怕低着頭,也能感受到那白熾的刺目之痛。
在這烈日霪威的烤曬下,巍峨的城牆似條懶蟲般的趴伏着,街道彷彿寬廣了許多,黃土夯成的硬道泛着燥悶的白色,一腳踩下,便帶起一圈圈的灰塵。
這些灰塵雖小,卻有一顆積極向上的恆心,它們努心的翻滾着,扇動着肉眼不見的翅膀,努力的向一切更高處飛昇,然後,落在青草上,樹葉上,車頂上,門臉上,屋脊上,無聲無息的填覆着,最後把一切都籠罩在灰撲撲的世界裡。
死悶沉沉,滿是土腥味兒。
柳枝兒塌着腰,有氣無力的掙扎着,卻折騰不出一丁點兒動靜。
蟬兒受不了這般悶熱,一個勁的呱噪着。
狗兒受不了這般的悶熱,吐着鮮紅的舌頭,模樣兒彷彿半死。
小孩受不了這般的悶熱,個個光着屁股,在池塘裡,小河裡泡着,嘻鬧着。
男人受不了這般的悶熱,光着膀子,只着一條牛鼻短褲,大茶碗不歇氣的喝着,大蒲扇不停的用力扇着,嘴裡咒罵着:“這鬼天氣。”
最可憐的是女人,她們還要冒着酷熱生火做飯,一頓飯做好,薄衫溼透,該凸的凸了,黑紫狀如葡萄,該圓的圓了,鼓鼓囊囊狀似白麪饅頭,就連裙下,也有疑是蔥蔥郁郁的黑影兒,皮膚更是被汗水沖洗的別樣的白,一張臉兒卻是異常的紅樸着……
如此春色當面,男人們個個視而不見,怪只怪這鬼天氣,賊他嬢的熱了,哪還有心種花。
城外,田野裡,曬成黑泥鰍般的農夫看着枯裂的農田,痛心頓足。
宮內,崇元殿,大朝會剛剛結束,百官廊下食。
今天是帝御崇元殿,行入閣儀之日,在京官員紛紛起早,入朝拜覲。
殿中,官家與高階官員朝議國家大事,殿外,更多的官員卻在烈日下蒸曬着,炙烤着,昏昏沉沉的,卻個個站的不動如山。
官家重禮,可不敢在侍御史的監視下君前失儀。
有掐手心的,有默誦佛經的,有回憶某夜激情的,有用微不可查的動作交換腳重的,手段不一而足,神情卻個個莊嚴無比,忠字當頭。
忠於朝廷,忠於官家。
半年時間過去了,該忘記的都忘了,人不能總是緬懷過去,活在當下,思考未來纔是硬道理。
“忠義”二字值千金,但用命去換,總歸是不值當。
韓通夠忠了,還不是孤城抵抗兩月有餘,然後再次棄城而逃?
李筠夠忠了,手底下更是兵強馬壯,可最後結果還不是自焚而死?
虧他給大郎取名守節,老父一死,立馬舉城而降。
呵!
人吶,千萬不能想不開,千萬不能跟自己的脖子過不去,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纔是硬道理。
再說了,官家神威無敵,兩次親征,皆大獲全勝,放眼天下,又有誰人能敵。
揚州李重進雖然跳的歡,還敢出兵接應韓通,可也就只出了那麼一次兵,之後便縮在城裡再也不動。
聽說益州的秦越也蹦跳着,吶喊着,搖着旗,可也僅此而已,梓、利、夔三州數萬兵馬足可將其壓的死死的。
嘴上叫的再歡有個鳥用,有本事就出兵試試。
天下終將太平……
可這賊老天卻不賞臉。
大旱。
自立夏日那天灑下幾粒眼淚般的雨滴後,兩個多月過去,天天萬里晴空。
再不下雨,秋糧就完了。
有官員微微擡了擡頭,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色,輕輕的張了張嘴脣,呼出乾澀如火的濁氣,吸進滿是同僚汗臭味的空氣,無耐的想,都站了這麼久了,不會把吾等忘了吧。
事情果真被他料中了,殿中爭論熱烈,早將殿外的百官忘的一乾二淨。
又或者說,是故意的。
因爲御座上的官家,可以清楚的看到殿外之景。
殿中爭論之事有二,一議征討揚州,二議祈福求雨。
一個小小的御史,一封直言官家失德上天戒懲的奏疏,把朝會點燃了,也把早以“朕”自稱習慣了的宋九重惹出了肝火,點名首相範質負責祈雨大事。
三辭,三不允。
至於征討揚州,百般商議的結果,還是必須由官家親征,否則,難以全功。
宋九重高坐御座,看着百官百樣神態,朝堂上熱熱鬧鬧的仿若菜市場,心中微微嘆氣,人心——還是不齊吶,自己威望還是不夠呀。
……
同樣的流火七月,蜀中別有洞天,依舊風調雨順,今年彷彿比去年還涼快一些。
軍營中,卻是旌旗飄揚,鼓聲喧天,喊殺陣陣,征塵瀰漫。
軍陣大操演,在這夏季最熱的天氣裡頂着烈日已經進行了三天。
秦越這位三軍主帥,本是個白臉兒,也被曬成了黑炭頭,要是把兜鍪一脫,就是個齊齊整整的一圈白印兒,黑白分明。
反倒是甲寅本就膚黑,卻是看不出有任何異常。
如今的虎牙軍,已經今非昔比。
整整五萬人,二十五個軍。
其中,戰兵三萬,輔兵二萬,還成立了一支整整五千人的水師,有戰艦三百。
說起水師,要感謝孟昶。
當初西蜀朝廷爲了抵禦周軍,於渝、瀘二州建起了大型的船塢,營造戰艦,操練水師。已造好的戰艦,大部分都被向訓所部順江而下開走了,但船塢尚在,屯在嘉、戎等州陰乾的大木尚在,技工尚在。
最關鍵的是,有現成的水軍大都督。
木雲長於軍略,但馬兵非其所長,他最擅長的還是步戰和水戰,一聽說要組建水師,立馬把無所事事,既當他門房,又當他長隨的馬霸推出來當軍頭,又自請纓總督水師,親把造船質量關,親教水師操練,忙的一身是勁。
這樣的要求,秦越求之不得,因爲木雲的事務,有替手了。
全師雄與甲寅的關係早已非同一般,秦越再親自出馬,都沒有推脫便應允了,照他的話說,其最大的理想便是率着川兵打到中原去,讓全天下人看看蜀人的血性與勇毅。
有一就有二,蜀籍將領原先就有了趙文亮,再加上全師雄這位一年前光耀三軍的猛將加入,頓時掀起了一股從軍熱潮。
可惜打仗不是請客吃飯,也不是把兵徵來就行了。
“勤練兵,緩出征,多造勢”這九字方針能獲得李谷與王著的一致認可,自有道理。
首先,基本盤擴大了,一下子新增了二十七個州,這可不是在地圖上畫個圈圈那麼簡單,爲了能儘快的將這二十七州的版圖融入,秦越光是巡視考察就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就這還是在馬不停蹄的狀態下完成的。
所謂二十八州,其實有三州有名無實,都不在境內,有五個早就改名,政令能到的實際只有二十三州。
蓋因爲朝廷當初任命李谷爲劍南西州資政時,西蜀的圖冊還未呈上,沿用的還是前唐時的行政輿圖。
但李谷爲官自有一套,糊塗着辦,給韓令坤去函一封,簡單粗暴的畫了界線,涪水以西,老夫伸伸手,堪堪夠得着。
韓令坤二話不說,立馬奉上豐厚土儀,他就怕着李谷手伸太長了,真要探過來,在梓州一畝三分地上指手劃腳的,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認。
所以,秦越如今的基本盤,以益州府爲中心,北面有維、茂、灌、彭、漢五州,西南有蜀、邛、雅、黎、眉、嘉、殷七州,南面有陵、榮、戎、資、滬五州,東南有簡、普、合、昌、渝五州,共計二十三州。
除此外,尚有一百多個羈縻州。
這些州,有大有小,大若州縣,小如集鎮,且時常變化着,就連石鶴雲的便宜老丈人祝仲敏,前西蜀典客署掌客,現李谷幕府掌藩案的判官,也說不清準確數字。
管理更是十分的簡單粗暴,大約說個數,每年輸賦稅多少,然後刻個銅印給你。什麼,你也要,行,拿錢來換。
這些邊境諸州,以彝、黎、羌、藏、苗爲主,各有各的套路,各有各的活法,但只要不踩線,有個態度,便是成功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