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伊斯是真心覺得修斯頓的腦袋有問題。
特蕾西“死亡”的真正原因是維諾的失蹤, 這件事他從未告訴過修斯頓，修斯頓的性格比較認真，如果知道了真相, 不知會自責到什麼地步。但是葬禮那天他看出來, 修斯頓已經全都明白了。
英諾森自然也參加了葬禮, 他的態度自始至終非常平靜, 只有臉色透着青白。諾伊斯曾經很擔心他們暗中搞的小把戲被英諾森察覺, 但他畢竟不是全知全能的，至少在那時候，他還未起疑心。
整場葬禮, 修斯頓沒有和英諾森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葬禮結束時, 他獨自一人留下, 英諾森曾試圖和他搭話, 他完全不理睬，當對方是空氣一般。
這是很反常的, 就算修斯頓悲痛到了極點，也不至於對自己的朋友不理不睬。而且他在英諾森面前一向很注意隱藏自己的感情，在一切都未確定的時候，他不願讓對方看出自己喜歡他的妹妹。然而現在，這些顧慮似乎都不存在了, 他對英諾森抱有一種明顯的敵意, 也不再費心隱瞞對特蕾西的感情。
這隻能說明一件事, 他已經全都知道了。特蕾西生病死亡的根源是維諾的遭遇, 而造成這一後果的人是英諾森, 他自己也曾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推波助瀾。
這一定令他的痛苦加倍，但諾伊斯不打算安慰他。自此之後, 他在修斯頓面前從來不提特蕾西，指望着時間能沖刷掉一切，讓他快點忘記這幻想中的愛情。
但是沒有用，時間在修斯頓這裡，就如同凝固了一般。
特蕾西在羅馬安頓下來後，時不時用傳訊機和諾伊斯通信，他考慮過將修斯頓的事情告訴她，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作罷。特蕾西從小就喜歡修斯頓，如果聽說這件事一定會心軟的，而她的處境並不算十分安全，這時暴露她的行蹤可不是好主意。諾伊斯把特蕾西當成了自己人，但他對修斯頓還不夠信任。
從特蕾西離開巴黎算起，半年很快過去了。
修斯頓辭去了陸軍中將的軍職，加入了憲兵團。他這樣做頂着不小的風險，軍人入伍之時就宣誓一生報效法蘭西，他正值壯年，又沒有殘疾，無緣無故退出陸軍被看作是可恥的行徑，不過他根本不在意別人的眼光。皇室倒是也沒有因此責罰他，他那副淡漠厭倦的模樣任誰看了都能明白，他對生活似乎已經沒有一點眷戀了，他的這種遭遇，旁人大多能理解。
但諾伊斯不能理解。
修斯頓在葬禮上的表現人們都看在眼裡，桃色新聞在巴黎傳得很快，這半年裡巴黎上流社會已全都知道了他厭世的原因——那是出自他對已故特蕾西·帕爾默小姐的感情。諾伊斯認識的太太小姐們爲這事感動不已，甚至在晚會上提及時都會拿出手帕擦眼淚，感嘆着這是多麼忠誠而動人的愛情。
每當這時，諾伊斯就握着他的手杖站在窗邊，無奈地瞧着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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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愛到這個地步，這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幻想而已，爲了這事毀掉自己的一生就更不值了。
他固執地認爲修斯頓是沉湎在了幻想中的愛情裡，而發生這種悲劇的原因毫無疑問是由於——他從沒有過女朋友。於是六月的一個晚上，諾伊斯將修斯頓請到了自己家裡，認真地和他談話，表示自己這邊有許多美麗優雅的年輕女士可以介紹給他。
“你在巴黎社交界有多受歡迎，自己不會不知道吧？”諾伊斯看着他，雖然這個人很少參與社交，可他一旦出現在晚宴上，就一定會吸引大部分貴族女性的目光。他英俊的面容、消瘦勁健的身材和沉穩可靠的個性使他極富吸引異性的魅力，也許現在還要加上癡情這一優點。
如果情況允許的話，諾伊斯倒是真想把他留給特蕾西。
“光我認識的貴族小姐中，想和你交往的就不下十五人。”諾伊斯嘆了口氣，“你喜歡什麼類型？我可以給你介紹。”
修斯頓沒有說話。
“你喜歡瘦弱一點，長相精緻的是不是？”諾伊斯回想着特蕾西的相貌，“或許性格再冷淡一點就更好了。”
他無意冒犯修斯頓，但他說話一向就是這麼不着調。
“我有合適的人選可以介紹給你。”諾伊斯笑眯眯看着他，“你何時有空，我來安排讓你們見個面？”
這時，修斯頓終於轉頭看着他，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輕蔑和漠然。
諾伊斯愣了一下，漸漸被他這種神情激怒了。
“我以爲你明白，”修斯頓說，“我喜歡的是特蕾西，不是別的什麼和她相似的人。和她一模一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
諾伊斯冷笑了一下。
“你甚至還不認識她，你都沒有和她說過話。”他說，“也許她跟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愛上的只不過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不。”修斯頓平靜地說，“也許她不認識我，但我認識她，我認識她至少有一年了。她出現的場合，我總是會追過去，我一直看着她，她的笑容，她說話的樣子，她的眼神，甚至她掩藏在表情之下的情緒，我都在觀察着，一絲一毫也沒有錯過。我愛的就是她，不會有錯。”
“可你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開始過。”諾伊斯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怒火，“也許她根本就不喜歡你，她以後或許會跟別的什麼人在一起。這世上的事並非總是如你所願，如果她愛上別人，你也要像現在這樣折磨自己嗎？”
“只要她活着並且感到快樂，就足夠了。”修斯頓的眼神幾乎沒有溫度，“她愛的不是我也沒有關係，只要我知道她是快活的，我就覺得自己還有力氣活下去。”
“你簡直不可理喻！”
“隨便你怎麼說吧。”修斯頓的態度依然很平靜，他是真的對一切都無所謂了。
諾伊斯沉默了一會兒，問他：“你以後打算怎麼辦？繼續像個殭屍一樣活下去，還是乾脆一死了之？”
他認爲現在的修斯頓活着和死了都沒什麼區別。
“需要活着就活着，沒人需要就去死。”修斯頓淡淡地說，“不過死對我而言會更輕鬆一些。”
這個回答在諾伊斯的意料之中，出乎意料的是，他再一次被極大地激怒了。
他跳了起來，指着修斯頓的鼻子：“你爲了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跟我說你要去死？別再說這種令人發笑的話了，修斯頓，我根本不相信你所謂的愛情，你不過是在用虛僞的痛苦麻痹自己來逃避現實罷了！爲了這種可笑的事毀掉自己的一生？真是聞所未聞，你給我清醒一點，我真後悔那天讓你見到特蕾西！”
修斯頓竟然朝他微笑了一下，“相反，我倒是很感激你，現在的我雖然痛苦，但至少知道了生命的另一種意義。”
諾伊斯吸了幾口氣，低聲罵了句髒話，又在屋裡團團轉了幾圈，好不容易忍住了打人的衝動。如果他能打得過修斯頓，倒真想上去幹一架把這人打清醒一點。
在他滿屋亂轉的時候，修斯頓一直鎮定地坐在沙發上，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你是不是小說看多了？”諾伊斯停住腳步，臉上帶着嘲諷的笑，他想起特蕾西曾提到過的那本書，如果她的靈感源自於凡蘭蒂的經歷，那麼現在的修斯頓幾乎就是瑪西米蘭了。
“學起瑪西米蘭來了？”諾伊斯繼續嘲笑他，指望以此刺激他的自尊心，讓他清醒過來，“別做夢了，需不需要我也給你一劑毒/藥，讓你獲得永遠的解脫？你有本事就去死啊，別再用這副行屍走肉的模樣在我眼前亂晃！”
他這話極其傷人，修斯頓卻彷彿沒有什麼感覺。他只是沉默着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然後拿起自己的帽子，平靜地起身告辭。
諾伊斯的內心瀕臨崩潰，已經半年了，他一點改變都沒有，難道說他是真心的嗎？
“你給我站住。”諾伊斯聽到自己說。
他似乎也跟着修斯頓一起瘋魔了。也許是對方這半年來毫無動搖的態度讓他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看法，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心底已經相信了。
他相信修斯頓是真的愛上了特蕾西。
“我有話跟你說。”諾伊斯顫抖着。
——
他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以特蕾西的安全爲賭注，但他相信修斯頓會保守這個秘密。
爲什麼要說呢？因爲他心軟了，自從遇到特蕾西，他的朋友越來越多，心也越來越軟，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要告訴你，你也像瑪西米蘭一樣走運。”諾伊斯慢慢擡起眼，帶着一種掙扎的表情。他看到修斯頓的眼神變得困惑，然後其中逐漸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和閃爍着的光明。
“特蕾西還活着。”他說完，又重複了一遍，“她還活着，沒有死。”
“你在騙我。”修斯頓雖然這樣說，卻無法抑制心中不斷涌出來的希望。
“我沒騙你。”諾伊斯幾乎是兇惡地看着他，“我不會給你希望又讓你絕望，她沒有死，她只是服下了假死的毒/藥，只需一劑解藥就能讓她再度活過來。是我親手將她從墳墓裡掘出來，親自將她喚醒的。”
修斯頓睜大眼睛，用一種完全震驚又充滿懷疑的目光看着他。
“她現在在羅馬，去找她的哥哥。”諾伊斯說，“你必須發誓保守這個秘密，不然我不會讓你離開這裡。”
“我發誓。”修斯頓感到眩暈，他顫抖着，不假思索、卻極其莊嚴地說：“我發誓保守秘密，求你將一切都告訴我。”
諾伊斯深吸了口氣，“她爲了擺脫英諾森的視線，用這種方式離開巴黎。這都是爲了救她的哥哥，如果你敢說出去讓英諾森知道，我就殺了你。”
“我絕不說。”
“我什麼都可以告訴你，但是，你必須答應我，兩年之內，你不可以去羅馬找她，也不可以向我索要她的任何行蹤消息，你就當她已經死了。”
“爲什麼？”他的語氣充滿了驚訝和困惑。
“如果你現在去羅馬，英諾森一定會起疑，被他發現就一切都完了。”諾伊斯冷冷地說，“所以我要你再等兩年，等特蕾西要做的事情有了眉目，等英諾森不再關注維諾的下落，等人們忘記了這件事，你纔可以去找她。”
“我……”這一次，修斯頓回答得有些艱難，但他心中毫無猶疑：“我答應你！”
讓他再等兩年，這種痛苦是難以形容的，但至少還有希望，他已經滿足了，他甚至是狂喜的。
諾伊斯沉默地看着他，如果兩年的時間仍不足以改變他的心，那麼就讓他去吧，去找他的特蕾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