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斯頓看了看腕上的手錶, 正是夜裡九點鐘，想必皇家法庭的審訊快要結束了。
他正站在斯特拉斯堡大道27號的院門前，這是舊日的懷斯曼府邸, 重新砌過的圍牆高得離譜, 藤蔓從牆內延伸至牆外, 鐵柵門上也纏滿了枯藤, 幾乎看不清院內的情形。
門外的看守者和宅邸四周巡邏的人都已經被他手下的憲兵制服, 他們行動迅捷、悄然無聲，現在正在破壞門鎖，而宅邸內的人似乎對此毫無察覺。
修斯頓等了一會兒, 門鎖應聲而斷，鐵門伴着沉重的吱呀聲被推開, 這扇門似乎極少被開啓, 許多地方都已生鏽。他走進院落, 目光復雜地看了看周圍荒涼一片的庭園，只有少數幾塊地顯出修整過的模樣, 種上了花木，其餘大部分地方都無人打理，雜草叢生。
面前這棟老舊的建築中只有寥寥幾扇窗亮着燈光，他看了看那些窗口，快步向大門走去。院落中竟然沒人看守, 他帶着憲兵走進房中, 只遭遇了幾個沒有武器的傭人, 宅邸內部的守備與其說是薄弱, 不如說根本放棄了防備。他隨着傭人的指引, 向二樓書房走去。
——
翻過那些舊報紙後，特蕾西離開了夜鶯所在的起居室, 來到書房，在書架前搭上木質的書梯，坐在上面翻一本藥物詞典。
她藉此來消解內心的不安。無論今晚的庭審結果是什麼，英諾森都絕不可能即刻被捕，至少有幾天時間讓他做最後的準備，他很可能會趁機離開巴黎。而她又會如何？英諾森會那麼好心放她走嗎？
其實就算讓她一起離開巴黎也無大礙，她總有辦法再回來。只是如今這個時候，她一點都不想走，更不願讓英諾森順利逃脫。
特蕾西合上藥物詞典，輕輕嘆了口氣，這時她聽到門外的腳步聲。
難道庭審已經結束，他這麼快就回來了？
但是這腳步聲……聽起來好像不是英諾森。
她把詞典插回書架，目光轉向房門。那扇門忽然被人用力推開，穿着黑色憲兵制服、披着軍用披風的修斯頓的身影猝然出現在她眼前。
特蕾西怔然看了他半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下意識地起身，忘了自己還坐在梯子上，結果一個踉蹌直接摔到了地毯上。
修斯頓還來不及驚喜，先被她嚇掉半條命，慌亂跑過來摻她。特蕾西膝蓋磕得生疼，加上震驚過度，跪在地上半晌沒有站起來，只是緊緊抓着他的胳膊。
他語無倫次地問：“腿怎麼……摔到哪兒了？”
特蕾西還是沒說話，只擡頭盯着他看了片刻。
修斯頓也看着她，幾秒過後，他一言不發，直接攬着腰將她從地上抱起來，箍在了懷裡。
特蕾西稍微僵了一會兒，終於逐漸恢復思考能力，手在他胳膊上安撫地拍了一下，低聲問：“你怎麼在這兒？”
“夜鶯。”他說，“你忘記了嗎？”
她神色一頓，笑着說：“暗號傳出去兩三天沒有迴音，我還以爲你們沒看出來。”
修斯頓沒再回應，只有手臂仍然緊緊鎖着，他這個姿勢幾乎把她藏在了懷裡。特蕾西安靜了片刻，若有所覺地偏過頭向門口看了看，守在走廊上的兩名憲兵正一臉震驚地看着這邊，注意到她的眼神才慌忙移開目光。
“將……將軍。”特蕾西苦笑，“你的憲兵在看這邊。”
修斯頓聞言放開了她，回頭望向門口，兩名憲兵被他銳利的目光一掃，嚇得瞬間從門外消失了。
他低頭，臉上有些薄紅：“……抱歉。”
特蕾西有些好笑地往後退了一步，又碰在了架起的梯子上。修斯頓連忙拉住她：“小心點。”
“你是從哪兒進來的？”
“從大門。”
“我一點動靜都沒聽見。”特蕾西說，“我還以爲你是從密道進來的。”
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宅邸中，就如平時英諾森現身的方式一樣。
“這房子裡有密道？”
“有，但是我沒找着。”
“先不管這個。”他盯着她雙眼：“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是啊，諾伊斯的藥起了作用。”特蕾西笑着說。
修斯頓仔細打量她片刻，她身上各處沒有受傷的跡象，人也很有精神，最重要的是那雙眼睛恢復了往日的神采。
“真的沒事？”他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
特蕾西笑着搖搖頭。
“我總算是……找到你了。”他輕輕嘆息了一聲。
直到這時，特蕾西才發覺，他的面色比起一個月前已然憔悴了不少。
“走，”修斯頓牽起她的手，“我們去找找密道。”
——
特蕾西帶他去了幾個她認爲可能會藏有機關的房間，與此同時，憲兵們也在其餘的房間進行搜查。
一樓的一間小餐廳是專門喝下午茶的地方，最近都沒人使用過。修斯頓進入房間，先沿着牆走了一圈，四處敲敲打打，隨後又去移動牆上的油畫和壁架上的裝飾物，可惜沒什麼作用。
他正在細查壁架，看到一半時，忽然回頭望了特蕾西一眼。
她正靠在餐桌旁邊輕聲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提琴曲，這時也擡起頭看他：“怎麼了？”
“沒什麼。”他忍住笑，“你怎麼這麼高興？”
“有嗎？”
“有。”
她的心情驟然明朗，開心的神色溢於言表，確實是有些得意忘形了。特蕾西清了清嗓子，不再出聲，靠在桌邊安靜地站着。
修斯頓轉頭繼續他的工作，壁架看完又去看櫥櫃，幾分鐘過後，他又回頭看了特蕾西一眼。
特蕾西：“怎麼？我沒出聲啊。”
“你……”修斯頓不由有些赧然，“你能跟我說說話嗎？我總怕你忽然不見了。”
特蕾西呆了片刻，笑道：“那我跟你一起找，不過這個房間我搜過好幾遍了，沒找到什麼。”
她走過來站在他身邊，修斯頓終於覺得安心了一些，繼續逐寸搜查這個房間。十幾分鍾過去，房間中的所有陳設他都看過一遍，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之前的幾個房間也是如此。他低頭盯着地面，考慮了一下，忽然後退一步拔出了佩劍。
特蕾西看到他用劍刃將地毯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然後從裂縫處翻開地毯，下面是光潔的大理石地面，直到揭開整塊地毯，他們仍沒能發現地板上有任何一塊鬆動的地磚。
“再去剛纔的房間看看。”修斯頓想去牽她的手，卻想起檢查地磚時自己的手已經弄髒了，連忙又收回手攥成了拳。
特蕾西看出他的動作，就跟上去挽住他的胳膊。修斯頓停下腳步，低頭看了看她。
“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他神色愧疚，本來想對她笑笑的，最終卻連這絲笑也沒能擠出來。
——
來到前面的房間，修斯頓如法炮製，將地毯割裂翻開，終於在某間傭人房的地面上找到一塊鬆動的地磚，掀開地磚就能看到帶拉環的斑駁石板，看樣子這密道也有些年頭了，屬於貴族家中都有的那種傳統逃生密道，只是密道內部有沒有再挖掘別的分支就不得而知了。
他用力將石板拉開，露出其下的階梯，這階梯一直通向幽暗的地底深處。
“說起來，這座宅邸和英諾森掛名的一處房產相隔不遠。”他蹲下身，說：“或許連通着那邊，而那棟房子或許也有密道，與帕爾默宅相連，這樣他就能隨意出入此地。”
“要下去看看嗎？”
“我一會兒派人下去。”他說，“如果真的連通他的私宅，英諾森非法軟禁你的罪名就能坐實了。”
特蕾西低頭看着幽深的通道，心想，英諾森或許並不在乎這條密道被人發現。說到底，法律能將他怎樣？那些足以置他於死地的罪名，都沒人能拿得出證據，剩下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罪名，他很容易就能花錢贖罪，隨後離開巴黎。
這纔是最讓人感到無力的。
這時，修斯頓擡起頭望着她：“你累了吧？”
“還好。”
“我先送你回家。”他站起身：“然後我再回來繼續調查。”
“我可以陪着你。”她也站起來。
“時間太晚了，況且他們都等着見你。”修斯頓走到她身邊，“一結束調查我就去你家裡，你先睡，明天早上就能看見我了。”
“也行。”特蕾西看了他一會兒，“可是我現在還不太想走。”
修斯頓神情一滯，他立刻想到，一旦送她到了家門前，他必須即刻返回此處，她會再次從自己的視線內消失。若是放在平時，這麼片刻的分離算不得什麼，但是……他的心神如今非常脆弱，幾分鐘看不到特蕾西都會胡思亂想，他已經被接連發生的意外嚇怕了。
他慢慢抓住她的手臂，嘴脣翕動了一下：“不然你還是……”
話沒說完，他抿住脣，臉上又有些薄紅。
“還是陪着你吧？” 特蕾西說。
“好。”他擡起溼潤的眼睛笑了笑，聲音低低的：“我會盡快調查好，讓你早點休息。”
——
在庭審的最後一刻，諾伊斯觸動了手杖暗藏的機關，從中抽出一把細劍架在英諾森的脖子上。這一幕令在場的人們驚呼出聲，他的行爲毫無疑問會被刊載在明天的早報上。
然而他不可能讓英諾森血濺當場，最終他還是被法警拉開了。庭長承諾，會對英諾森二十年前的所作所爲展開詳細調查，等收集到充足的證據，再依據他的罪行執行審判。
英諾森離開法庭回到帕爾默宅，才坐下片刻，就聽聞斯特拉斯堡大道27號被憲兵查抄的消息。
他揮了揮手讓傳話的侍從退下，默默點上手邊的香薰爐，淡淡的薰衣草香散溢出來，逐漸充斥了整個房間。
他閉上眼稍歇片刻，這時侍從又來敲門：“公爵，克羅尼殿下來見您了。”
英諾森睜開眼睛：“他一個人？”
“是的。”
他嘆息一聲：“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