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着戴名世一案,胤禛連日來擾極了精神,待寫好奏片,太和齋中已是透入晚色了。打座上起身,胤禛舒展了一下胳膊,又從蘇培盛手裡接過熱茶潤了一口,隨意搭了件外袍,便穿過書齋後頭的長房延樓,往東佛堂而去。才進殿門,就聽得暖閣裡傳出文覺誦讀之聲:“薄暮,圍爐促膝,煨芋魁,說無上妙偈,剪燈閱劍俠列仙諸傳,嘆劍術之無傳……”
“好一篇《花間日課》,大和尚打哪裡得來的陳扶搖(陳淏子字)佳作?”胤禛擡腳一進暖閣,便出言笑問道。文覺和尚本自偏坐在臨窗炕上,抱本淺讀,擡頭見是胤禛,便擱下手中卷帙,轉下炕來,衝他打了個佛禮,笑道,“任是好東西都瞞不得王爺,西湖花隱翁的《花鏡》六卷,本朝二十七年善成堂刻本。不過話得說前頭,和尚這裡可只有一部,王爺可不作興替什麼人討要的。”
聞言,胤禛‘噗’地一笑,“此間哪來俗世爵命,大和尚着相了,萬物皆有緣法,朝陽居士(胤祥法號)當作長嘆矣。”他一面止了文覺的禮,吩咐蘇培盛去置備些瓜果清茶,又盤膝坐了炕上,一面指了外間上下天光,笑答,“我哪知這般不巧撞上了,趕着這時分,可不正是來聽大和尚說‘無上妙偈’的?”文覺只一笑,隨之盤膝落座,“數日不見居士前來參禪,前番和尚所提圓通之義,可還未參盡呢,今日可有新證否?”
胤禛搖搖頭,只無奈道,“整日只耽於俗務。”取下腕上檀珠手串逐一掐着,默想一陣,才緩緩道,“世尊問,以何等觀如來?維摩詰言,‘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大和尚卻說,‘不可以智知,亦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亦可以識識。’此言何解?”
“維摩詰所講,乃是世間法智慧,不足以達如來真境界,是故世間衆生,不可以本覺智感識佛法。和尚不以此爲謬,卻以爲偏頗:凡智慧者,必先以智知如來,而後乃證不可智知之法。倘智也不知,識也不知,世人何以證如來?既證如來,便知佛法二字,不是惟佛有此法,衆生無此法,而是人皆能悟,只佛者見聞知解,覺義於迷中,覺即成法。”
胤禛聽罷,靜默中若有所思。半晌,方沉然一問,道:“人皆有佛性,然卻多淪於心迷之處,未必皆能有所悟,有能覺。滔滔法海,上上真機,隔閡絲毫,暌違萬里,此間何異天壤?”不知想及什麼,胤禛面上微現出幾分困惑苦澀,兀自提壺點滿一杯,移至文覺面前,“同是參法,卻非見聞覺識所可通,塵剎之隔,佛家清淨界,少了幾多權利追逐……”
文覺恬靜一笑,淡淡道:“設有二問。如何是有一人盡力入不得?”胤禛略一轉念,脫口而出:“鳶飛戾天。”“如何是有一人盡力出不得?”文覺再問。“魚躍於淵。”想了一發,胤禛面上苦澀又現,方纔答了“二人相去多少?”文覺手中捻着佛珠稍頓,望着胤禛。胤禛思索了良久,方猶豫之間道:“……,上下察也?”文覺心知,胤禛那上下兩解,前指皇位,後指天家,設若這位王爺真的心無所念,又豈會落於這般輾轉迷局之中?文覺一笑,只頷首道,“居士設以此二者比之己身,豈非又是天地懸隔,毫釐無差麼?居士既困身塵世,欲參佛法,當先參世間法。”
胤禛手中的茶水漸冷,品着絲絲的苦味,便從喉間氳散開來,“紅塵流轉,苦痛掙扎,縱然說是如此,塵塵如是,要參破人我名相、頓然成覺,何其艱難呵?”“參世間法,先求本心,心不可求,法將安寄?和尚試爲王爺分說一二。昔時六祖慧能嘗曰,‘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和尚以爲,僧者勸善一域即種福田,王者治平萬里亦種福田。一念既定,塵剎兩般,便無差別;坎坷千轉,皆是覺法。本無名相,亦有名相;本無言說,亦有言說;本無差別,亦有差別;因有名相,知無名相。因可識識,知不可識識;因可智知,知不可智知。”
文覺緩緩說來,字字直入胤禛心扉,雖參的是佛法,卻將天家之事無不道盡。他是見微知著的人,自然知道文覺言下所指是什麼,他更知道本來波瀾不興的自己,如今在時局下心思也起了怎樣的意動。他從來所慮,都是一念錯,便致萬劫不復。一個皇阿哥的身份,數十年來,便教他與一衆兄弟們都打心底滋生出一腔的權志懷抱,縱面上不顯,可捫心而問,若說沒有‘爲天下蒼生廣種福田’的那般企念,恐就連他自己也是不信的。然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自己也是一陣心驚,自幼得皇父親養,便被推在了風口浪尖上,後來藉着學佛斂了心性,方纔不那麼矚目,兄弟之間也漸漸和睦。人有惰性,小富即安,有些事似乎看得便淡了,加上這幾年見多了父子兄弟相爭,骨肉撻伐,他心中又怎不凜然生畏?在皇父兄弟面前,又怎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此刻沉默着,心中就如文覺先時所想是一般,無所念,便無所求,又何來所惑,就更無那輾轉掙扎了。
再聯着想起近些時候的朝局變故,胤禛本能地覺出異樣來:一個戴名世案,可輕可重,如今刑部被趙申喬拉扯着,深挖廣倔地要往謀逆案上靠,他多少能瞧出皇父的意思來,顯是要借這此案彈壓文場,震懾江南士子。可是,照此推斷,前些時日藉着一個小小的流民陳四案,皇父重辦了齊世武等一干子部院重臣並督撫封疆,又是震懾給誰看的呢?是爲太子?抑或還是爲了十三開府相約道賀的事兒……言之漸深,全然有悖來意,參禪參到這個份兒上,胤禛多少有些始料不及,更沒有了起初來尋文覺辯講的興頭,兀自枯坐着,神思遠遐,待到耳畔柏林寺的鐘聲傳來,胤禛方若有所悟的一點頭,“哦,大和尚所說,教我想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