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中國的營養師並不是很多，專業的營養學家更是寥寥無幾。
當時的營養師，基本的都是醫務工作者，醫院裡的醫生或者護士，考一個營養師的資格證，以後晉職稱會容易一些。
所以營養學會的會員，基本也都是各大醫院的醫生或者護士。
京城旭日醫院的內分泌科，營養學會的會員、副主任醫師彭江淮，撕開了營養學會寄來的信件。
“有獎徵文活動，豆漿的營養成分及飲用豆漿對人體的好處。這不是營養學的常識麼，還用得着徵文？”
彭江淮有些不屑的搖了搖頭，對於內分泌科醫生而言，那些食物含有那些營養成分和微量元素，那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豆漿的營養成分，對於彭江淮而言更是小兒科。
彭江淮接着往下看去，看到了獎金設置的部分。
“一等獎竟然有五千塊錢，二等獎也有兩千塊錢！”彭江淮心中一動，這個獎金聽起來，着實有些誘人。
“憑我的水平，參加這個有獎徵文的話，就算拿不到一等獎，也能拿個二等獎吧！二等獎也有兩千塊錢呢，頂的上我半年的工資了！”彭江淮心中暗道。
1994年，大部分的醫院還是要靠財政撥款，醫生的薪水並不算高，跟普通的公務員差不多，只不過由於醫生的職稱普遍比較高，所以工資的基數要高一些，看起來薪水很不錯。
事實上即便是在2021年，醫務人員的基本工資也不算高。醫生的合法收入，主要也是靠績效。
而在沒有實施績效工資、也沒有醫藥代表帶金銷售的年代，醫生靠合法收入，頂多是普通小康生活而已。
更何況彭江淮還是個內分泌科的醫生，主要是治糖尿病和甲亢的，沒有上手術檯動刀的機會，自然也就沒有多少灰色收入。對於他而言，五千塊的獎金，真的是不少了。
……
除了彭江淮之外，營養學會的其他會員，也都收到了有獎徵文來信。
一等獎五千塊錢的獎金，的確是非常有誘惑力，二等獎兩千塊錢，也頂的上好幾個月的工資了。
就算是無緣一等獎和二等獎，還可以拼一下三等獎和優勝獎，雖然獎金比多，但勝在獲獎名額多，一共七十個名額，運氣好的話拿個優勝獎，也有100塊錢，最起碼也多下幾次館子。
關鍵是這次有獎徵文的題目實在是太簡單了，對於這些拿到營養師資質的醫務人員而言，豆漿的營養成分跟常識差不多，隨便一個人都能根據這個題目寫一大堆的東西。
於是乎很多人本着有棗沒棗打三竿的精神，寫了文章，寄到了營養學會。
……
營養學會這邊，評選工作也開始了。
營養學會並不缺乏營養學方面的專業人士，沒過多久就將六份文章送到了李衛東面前。
“李廠長，這六份文章，是寫的很不錯的，文章的質量很高，你挑一份作爲一等獎，剩下的可以當做二等獎？”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開口說道。
李衛東拿過文章，從第一份開始看起。
旁邊的工作人員則開口介紹道：“這份文章是旭日醫院內分泌科的彭江淮彭主任寫的。彭主任對於營養學方面頗有研究，這文章寫的也非常專業。”
李衛東看了一遍，卻搖了搖頭，然後將彭江淮的文章放到了一旁，顯然是對這篇文章並不滿意。
“這第二篇是北附二院兒內科劉志遠主任寫的，內容獨樹一幟，有很獨到的見解。”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接着解釋道。
然而李衛東依舊是搖了搖頭，對劉志遠主任的文章並不滿意。
“這第三篇文章，是江南醫院陳廣吉主任寫的……”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又介紹起來。
六篇文章全都看了一遍，卻沒有一篇能如得了李衛東的法眼。
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有些納悶，這六篇文章可都是他們精挑細選過的，而且都是國內營養學方面的專家寫的，專業性和邏輯性都無可挑剔，李衛東怎麼一篇都看不中？
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不由得開口問道：“李廠長，這些都不合適麼？”
李衛東點了點頭，開口解釋道：“這幾篇文章，的確寫的非常專業，但是我搞這個徵文，又不是做學術研究，而是爲了向普通老百姓普及豆漿的好處。
所以沒有必要寫的這麼專業，也沒有必要用這麼多的專業用語，最好是淺顯易懂一些，就算是沒有醫學知識的人看到，也能馬上理解其中的意思。”
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那我回去再重新挑選一批。”
李衛東是金主爸爸，金主爸爸的要求，當然要照做。這個有獎徵文也不是什麼重要的原則性問題，營養學會純屬收錢辦事，也沒必要跟李衛東對着幹。
然而李衛東卻叫住的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他接着說道；“我們這個有獎徵文，畢竟不是做學術寫論文，所以我覺得也應該具有一定的文學性，你說是不？”
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有些懵，他開口問道：“李廠長，你說的文學性，是什麼意思？能不能說的纖細一些，我好知道該怎麼挑選。”
“文學創作嘛，是來源於生活的，但是要高於生活。也就是說，文學性是需要在真實生活的基礎上，進行一些加工的。比如適當的使用一些誇張的敘事手法，就是很好的加工創作嘛！”李衛東笑嘻嘻的說道。
“誇張的敘事手法？”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人仍然沒有明白李衛東的意思。
李衛東只好把話說的更明白：“我舉個例子吧，比如豆漿裡面是含有豐富的鈣元素的，而鈣元素又是人體不可或缺的東西，所以我們就可以稍微的聯想一下，把豆漿說成是人體不可或缺的東西。”
“可是還有很多食品也能補鈣啊！”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顯然是個死腦筋。
“我當然知道有很多都能補鈣，但我不是說過了麼，這是文學創作，是要在真實生活的基礎上再加工的。”李衛東馬上說道。
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看起來是仍然沒有明白李衛東的意思。
李衛東只好繼續解釋道：“那我說的再詳細一些吧，我們還是以鈣元素爲例子。比如老年人補鈣，可以對骨骼起到保護作用，而喝豆漿是可以補鈣的，這個時候就可以把這兩者結合到一起，着重的說明一下，喝豆漿可以保護老年人的骨骼，預防骨質疏鬆。
再比如未成年人補鈣，可以促進骨骼的生長和發育，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把喝豆漿，跟青少年生長髮育結合在一起，着重的介紹一下，喝豆漿可以讓青少年長個子，一米五的孩子天天喝豆漿，能長到一米八。
再比如鈣元素可以維持神經和肌肉的興奮，可以維持心臟的正常功能和心肌細胞膜的完整性，可以增強腺體細胞的分泌功能，可以促進血液的循環等等，這些都可以喝豆漿，聯繫在一起嘛！”
“李廠長，你這專業知識也不差啊！一個鈣元素，就能講出這麼多好處。”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開口說道。
“可我說了又沒用，得是專家說了纔有用！”李衛東接着說道；“麻煩你按照我說的這些思路，再回去找找，看看有沒有類似的文章，不需要有專業性，哪怕是斷章取義也無所謂，關鍵是要能吹！”
“能吹？”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眨了眨眼睛。
“對，”李衛東厚顏無恥的點了點頭：“要使勁的吹，把豆漿的功效吹出來！”
……
人民醫院內分泌科，彭江淮又一次拆開了營養學會寄來的信封。
信封裡面有一個恭喜彭江淮獲得優勝獎的信函，一百塊錢的獎金，以及一份獲獎作品展示。
“只是優勝獎麼？”彭江淮頓時覺得有些氣惱。
彭江淮覺得，就憑自己的水平，就算得不到一等獎，怎麼也得拿個二等獎吧！卻沒想到最終只得到了一個最差的優勝獎。
這個優勝獎，其實也就是個安慰獎罷了。
安慰獎也有一百塊錢的獎金，然而彭江淮望着那張嶄新的百元鈔票，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對於彭江淮而言，這一百塊錢更像是一種侮辱！
“憑什麼我只拿一個優勝獎啊！”彭江淮不忿的想，他不由得拿起那份獲獎作品展示，喃喃自語的嘀咕道：“我倒是要看看，能拿一等獎的，到底寫了什麼東西！”
獲獎作品展示上，一共有六篇文章，分別是一個一等獎，和五個二等獎。
彭江淮先從一等獎的作品看起，片刻後他忍不住吐槽道：“寫的什麼玩意兒啊！通篇都是在講喝豆漿補充維生素B，這種基本常識還用你說？沒有半點技術含量，比我的那篇文章差遠了，就這也能拿一等獎？評委一定是眼瞎了！”
一等獎的作品，開頭介紹了一下豆漿裡的營養成分，然後着重的介紹了人體缺乏維生素B會怎樣，接着就是吹了一波喝豆漿能補充維生素B。這在彭江淮眼中，簡直是太小兒科了，頂多是中專的水平。
緊接着彭江淮又開始看二等獎的獲獎作品。
“寫的這麼爛，還能拿到二等獎？”
“這連植物蛋白的作用都寫混了，也能拿獎？”
“評委是真的瞎吧？喝豆漿治胃病，寫這種不靠譜的事情都能獲獎？”
彭江淮越看越氣惱，這些作品的質量都遠不如自己，有些甚至犯了常識性的醫學錯誤，卻能獲得一等獎和二等獎，這讓彭江淮有些難以接受。
看到最後，是一張邀請函，內容是邀請彭江淮參加第二屆有獎徵文大賽。徵文的題材依舊是喝豆漿的好處，而且第二屆有獎徵文大賽，一等獎變成了兩個，二等獎則增加到十個。
“就這破徵文，還好意思搞第二屆？”彭江淮一臉不屑的撇了撇嘴。
彭江淮有心不參加，然而當他想起“喝豆漿治胃病”都能拿到二等獎，他心中的不甘之火立刻熊熊燃燒起來。
“不能就這麼算了！喝豆漿治胃病都能拿獎，那行，我就瞎寫一通，給你們搗搗亂！不過該什麼呢？”
彭江淮琢磨了半天，終於想到了內容：“就寫個喝豆漿能預防糖尿病！”
……
李衛東在發獎金的信函裡，附上獲獎作品展示，實際上是在告訴參賽選手，寫什麼類型的文章才能獲獎。
有了模板，第二屆徵文大賽的文章瞬間變了個風向，那些專業性質的文章少了很多，尬吹豆漿功效的文章變多起來。
這也正是李衛東所需要的結果。
營養學會，李衛東捧着彭江淮的文章，一副如獲至寶的樣子。
“這篇文章寫得好啊，喝豆漿能預防糖尿病！還是旭日醫院的彭主任寫的，夠權威啊！”李衛東一臉驚喜的說。
“李廠長，豆漿的含糖量是不高，也的確具有降脂的功效。雖說糖尿病人應該低糖、低脂的隱飲食，可要說豆漿可以預防糖尿病，這多少有些牽強了。”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開口解釋道。
李衛東卻一臉無所謂的擺了擺手：“你快去找找，有沒有喝豆漿預防癌症的文章？要說沒有的話，那這個喝豆漿預防糖尿病，就是一等獎了！”
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搖了搖頭：“沒有寫喝豆漿預防癌症的，估計也沒有人敢這麼吹！不過倒有一篇文章，吹的比預防癌症還厲害。”
“哦？還有更能吹的？快拿來給我看看！”李衛東馬上說道。
“李廠長，你真要看麼？”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接着解釋道；“那篇文章是一箇中醫寫的，幾乎要把豆漿說成是包治百病的良藥了。”
“包治百病好啊！”李衛東顯得很興奮，他立刻讓營養學會的工作人員，把那位中醫的文章拿了過來。
“夏日飲用豆漿能夠消熱防暑、生津解渴；冬日飲用豆漿能驅寒暖胃、滋養進補。平日使用可滋陰壯陽，對腎脾兩虛，頭暈耳鳴，腰膝痠軟，骨蒸潮熱有極佳的效果……
原來豆漿還有這麼多功效？這說是豆漿還是六味地黃丸？吹的好啊，就喜歡這種會吹牛的大夫了！這要是不給他的一等獎，都對不起匯仁腎寶！”
……
彭江淮又一次打開了信封，他首先看裡面有沒有鈔票，結果連四位偉人的影子都沒看到。
“這次連優勝獎都沒有！早該想到是這樣，喝豆漿預防糖尿病，這麼瞎寫能獲獎的話，那評委就真是一羣腦殘了！”彭江淮冷哼一聲，隨手將信封一抖。
一張支票突地從信封中飛出，飄落在彭江淮面前。
“中國人民銀行現金支票，伍仟元整！”彭江淮猛的一愣，隨後伸手從信封中掏出了那份恭喜獲獎的信函。
“這次是一等獎，有五千元獎金！”彭江淮頓時傻在當場。
喝豆漿預防糖尿病，完全是他爲了搗亂瞎寫的，卻沒想到獲得了一等獎，而且還有五千塊的獎金。
“這種幾乎沒有科學根據的瞎編，竟然能拿一等獎！”彭江淮一臉不可思議的拿起了那張支票，然後輕嘆一句：“這就是支票啊，我還第一次見到呢！”
支票在中國使用的頻率並不高，所以普通人是沒有機會見到支票的。
現在的人們普遍認爲，人民銀行只是負責政策性業務。然而在1995年《人民銀行法》公佈之前，人民銀行是發行支票的最主要銀行。
看過《貓鼠遊戲》的人應該知道，支票這種東西是很容易造假的。在中國，爲了防僞的需求，早期只有人民銀行纔有資格發行支票。
四大行成立後當然也有支票，但因爲種種原因用的非常少，直到九十年代金融體制改革以後，人民銀行轉化爲政策性業務，四大行的支票纔開始逐漸流通起來。
而到了2007年，支票影像交換系統的建立，中國才實現了全國範圍內的支票互通使用。
所以在1994年的時候，國內流通和使用最多的支票，正是人民銀行發行的。
彭江淮雖然沒見過支票，但是作爲副主任醫師，多少還是有些見識的，他知道這薄薄的一張紙，拿去銀行裡，就能換五千人民幣，這已經抵得上他一年多的工資了。
彭江淮小心翼翼的將支票收好，然後又從信封裡拿出了獲獎作品展示，他想看看另一個獲得一等獎的寫的是什麼。
“華東中醫總院中醫科許鬆？中醫方面我不熟，沒聽過這個名字。看看他寫了什麼吧！”
彭江淮看起了許中醫寫的文章。
“這也太能吹了吧！按照這文章寫的，喝豆漿都能包治百病了！”
彭江淮突然覺得，自己那篇喝豆漿預防糖尿病，寫的還是很保守的。
而這個許中醫寫的文章，完全就是在《本草綱目》上抄了幾段話，然後把豆漿尬吹了一番！
不過從古醫書上抄的話，看起來還都挺有韻味的，什麼“六脈沉香、元陽不足”之類的話，普通老百姓又不懂醫學，還真能被忽悠住。
隨後彭江淮又開始看獲得二等獎的作品。
果然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每一篇文章都是在吹噓豆漿的作用。
看到最後，第三屆徵文大賽的邀請，又出現在彭江淮眼前。
望着第三屆徵文大賽的邀請函，彭江淮彷彿聽到了一個聲音：
“給我使勁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