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九、豈因禍福避趨之
孫元起見兩人沒有反對,暗暗長舒一口氣,又說道:“既然清室覆亡在即,西曆新年也馬上就要到來,不如我們趁此良機與民更始,凡三省民衆以前逋逃官府賦稅一律勾銷。如何?反正這筆陳年老賬也沒多少希望收回來,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章士釗道:“也好!我們勾銷以前逋逃稅款,又全額蠲免明年田賦,想來三省民衆會對大人感恩戴德。經過一兩年休養生息,以後再徵繳賦稅,應該可以事半功倍!”
見兩人商議已定,楊度合上紙扇正色說道:“百熙,既然經世大學事情暫告一段落,你也開始正式理政,只怕這件事你要儘快拿個主意了!”說完,從袖管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孫元起。
孫元起見楊度神色是罕見的凝重,不禁有些疑惑,急忙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信紙頗爲粗糙,不同於日常所用的八行信箋紙,而且邊角都有些磨損褶皺,顯然這封信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在被送達孫元起手裡之前頗費了一番周折。信上用潦草的行書字體急匆匆寫着:
內閣學務大臣暫署四川總督
孫大人鈞鑒:
標下獲悉中堂大人署理四川,不勝歡忭之至!大人弘文勵教,興學育才,天下景仰。標下愚昧無文,亦久聞令名。今中堂來巴蜀釐治軍民、綜制文武,恩澤之下,定可使相如重生、三蘇復現。
標下原隸四川陸軍第三十三混成協步兵第66標,前奉督辦川滇邊務大臣趙大人之命隨軍入藏,所部旋改爲駐藏陸軍混成協第一標,標部駐桑昂曲宗、薄宗,年來尚屬平穩。
自月前湖北發生叛亂,藏地形勢隨之惡化,僧侶貴族頗爲洶洶。風聞已革達賴土登嘉措得英屬印度總督哈丁之助,已暗派鷹犬達桑丹東潛回藏區,蓄謀勾結逆黨攻我川軍。不日即將發動,情勢危若累卵。不意標下今日驚聞我軍已革標統鐘鼓明(鍾穎)於數日前猝然發難,策動喇薩川軍兵變,囚禁駐藏辦事大臣聯豫、駐藏左參贊羅長裿等長官。是則藏人未亂。而我川軍已先亂矣!
川軍入藏人數不過兩千有奇,彈壓藏人已甚支絀。今又同室操戈,一旦緩急有事,則藏地糜爛不可收拾!標下此番冒昧瀆陳,實因軍情火急求告無路,唯有哀懇問計於中堂,尚祈中堂大人海涵。
即頌大安!
標下駐藏陸軍混成協第一標後營管帶程鳳翔謹稟
宣統三年十月初七日
孫元起看完不由驚訝出聲:“什麼。西藏發生叛亂!如此十萬火急的事情,怎麼信件現在才送過來?”根據信尾的日期推算一下,農曆十月初七日是西曆11月27日,現在是12月24日,也就是說,這封信足足週轉了近一個月纔到自己手上!
楊度解釋道:“從桑昂曲宗到成都需要穿越整個康藏地區,其間山高林密、水急崖深,本來就交通不便。加上現在已經入冬,大雪封山,道路更加艱險難走。所以這封信在路上就走了二十多日,四天前才被送到總督府。當時百熙你爲經世大學的事情正忙得焦頭爛額,楊某就自作主張暫時扣押了幾天。”
孫元起忍不住批評道:“皙子,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經世大學雖然也很重要,但對於國家來說終究只是錦上添花而已,如何能跟西藏事務相比?西藏事務關係國家根本,就是十個、一百個經世大學也比不上一個西藏重要啊!經世大學毀了還可以重建,西藏要是出了什麼差池,可就萬劫不復了!”
“百熙見教的是,這事楊某做得是有些魯莽!”楊度起身朝孫元起深鞠一躬。隨即又解釋道:“當時拿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是這樣考慮的:首先,經世大學的事情比較簡單,很快就會水落石出;而西藏事務紛亂複雜,不僅牽扯到朝廷和地方,還涉及英國、俄國等列強。別說一兩個月難見分曉,就是三五年都很難見到成效。其次,即便我們有心干涉,眼下也無能爲力。因爲現在康藏地區早已大雪封山,軍旅根本無法通行,要想派兵只能等到明年冰雪融化。所以我便自作主張,暫時扣押了幾天。”
孫元起反倒有些歉意:“皙子,是我魯莽錯怪你了!”
楊度不以爲意擺了擺手:“終歸是我魯莽滅裂在先。”
章士釗看完信後問道:“真是奇怪!作爲駐藏陸軍管帶,這程鳳翔怎麼寫信給四川總督?他不該儘快向朝廷奏明情況嗎?”
楊度笑道:“想來程鳳翔也明白現今國內形勢,知道朝廷自顧不暇,根本沒有心思來管西藏的事情。奏摺遞到北京,要麼得來幾句無關痛癢的撫慰申飭,要麼是讓四川、陝甘相機派兵入藏平叛。與其繞一圈再來麻煩我們,還不如直接求到百熙頭上,省時省力,還事半功倍!”
孫元起問:“皙子,你看這事該如何處理?”
看古代的小說戲文或影視作品,就會發現帝王將相在遇到難題時經常是問幕僚:“計將安出?”“這該如何是好?”“元方,你怎麼看?”在日常工作中,領導、經理在開會的時候,也經常擺出一副深沉的模樣:“大家是怎麼看的?”“你們有什麼意見?”相信每當此時,很多人都會情不自禁想道:作爲主角,你敢不敢再霸氣一點?不說主角光環一步十計、神機妙算,至少你也要隔三差五自己拿個主意吧!幹嘛什麼事情都要問問別人怎麼看?
仔細深究就可以發現,這不是白癡無能,更多的是一個官場學問,也是一種領導藝術。
首先,當領導要有城府。有話要藏在肚裡,寧可想着說,不要搶着說。別問題一出來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嘩啦啦”把自己想法全都一股腦說出來,顯得你很粗淺。所以當你可以隨心所欲說話的時候,你要讓自己少說、別人多說。
其次,當領導要永遠正確。“領導永遠正確”是官場規則第一條,如果你覺得領導說錯了。請回頭參見第一條。據傳當年高宗視察江西,巡撫吳公侍遊南昌大橋。大橋剛剛落成,兩端還沒來得及裝飾雕塑。高宗信口問道:“兩端雕塑呢?”
吳撫臺以贛方言答道:“冇!”
高宗大笑:“貓好啊!太宗名言:‘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便是好貓。’你們用貓做雕塑。足見充分領會白貓理論,解放思想敢於創新!”
於是南昌大橋兩頭就有了黑白二貓。
這就是領導永遠正確,說錯了也是正確的,而且還要認真貫徹落實下去。
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第一個人提出的建議再好。總會有些漏洞或錯誤;提出的建議再差勁,也有可取之處。後面人加以補充和完善,逐步形成一個可行的方案。領導只有在最後提出方案或者拍板,才能儘可能減少錯誤。如果在出謀劃策的時候,領導率先拋出了自己的方案,誰會冒着干犯天威的危險說出自己的想法?畢竟否定領導的提案,就是變相質疑領導的能力;否定領導的正確,就是變相質疑領導的權威。
第三。當領導貴在能斷,而非多謀。成語有“房謀杜斷”,可見“斷”至少和“謀”至少同等重要。但在實際生活中。“斷”卻遠比“謀”重要。人誰無謀?吃飽了躺在牀上,誰不能想出幾個發財的點子、編出幾個絕妙的故事?然而有勇氣去做下去、寫出來的人能有幾個?
尤其在帝王將相身邊,往往有一大羣謀士,面對同一個問題他們能想出十幾種乃至幾十種解決方法,比如袁紹在官渡對戰曹操之時,勝則王侯,敗則草寇,一步踏錯就萬劫不復。在這個時候,你是力排衆議獨持偏見,還是少數服從多數?所以古往今來多謀如張良、諸葛亮、王猛、房玄齡、劉伯溫。都只是一代雄主身邊的輔弼之臣,而不能自立門戶。只有能斷而且善斷的豪傑,才能擇善而從,成就霸業。
久而久之,帝王將相口中的“衆位先生,有何高見”。就變成了類似於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表示強烈譴責”一樣的套話。
楊度搖着摺扇思索片刻,然後答道:“依楊某看來,解決西藏叛亂有上、中、下三策。達賴喇嘛是藏傳佛教格魯派(黃教)兩大宗教領袖之一,在衛藏、安多、康巴藏區享有重大影響和崇高聲譽。去年十三世達賴土登嘉措與駐藏大臣聯豫發生齟齬,憤而出走印度,在藏區引起極大的震動。這也是此次西藏貴族、僧侶謀叛,根源也正在此。
“事情發生後,俄國公使廓索維慈曾照會大清外務部,聲稱俄國150萬佛教徒尊崇達賴,願中國和平解決此事。當時英屬印度總督明託(又譯作閔陀、明多)也曾表態支持達賴。所以上策就是請大人致電達賴喇嘛土登嘉措及英屬印度總督哈丁,表示願意迎接達賴歸藏安輯士民。如此既可以結好達賴、哈丁,又可以撫綏西藏、平定騷亂,只見其利,未見其害。”
孫元起卻斷然拒絕:“絕對不能迎回土登嘉措!我在北京時曾仔細讀過宣統以來西藏邸鈔,發現土登嘉措與英、俄兩國皆有勾結,並大肆購買軍火,明顯動機不純。一旦中原有事,他必然會在英、俄支持下謀求自立。去年他出逃,就曾多次聲言去印度是爲了尋求英國幫助,以擊退中國在藏區的勢力,恢復當年達賴五世的地位。
“爲什麼他要恢復到達賴五世阿旺羅桑嘉措那時候的地位?因爲如今西藏政務卻是由噶廈(西藏地方政府)管理,受達賴與駐藏大臣的直接領導,但駐藏大臣有單獨奏事權,達賴卻沒有。如此一來,西藏就處於中央政府有效管轄之下。而達賴五世的時候,藏區處於政教合一的噶丹頗章王朝,達賴喇嘛是獨立王國的最高政教領袖。由此可見土登嘉措的野心!
“去年他出逃印度,我覺得朝廷處理的非常好!順治十年(1653),大清定鼎北京的第一位皇帝冊封達賴五世阿旺羅桑嘉措爲‘達賴喇嘛’。宣統二年(1910),再由清朝定鼎北京的最後一位皇帝革去達賴喇嘛十三世土登嘉措的名號。真可謂善始善終!我們又何苦作繭自縛,再把他從印度請回來?”
楊度接着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不妨勒馬康藏,對西藏叛亂靜觀其變。有利可圖則揮兵入藏,無利可圖則置身事外。如此一來,未見其害,也未見其利,是爲中策。”
孫元起對這條計策也不滿意,直接問道:“那下策呢?”
楊度合上紙扇,身體微微前傾:“下策就是等到來年天暖冰雪消融,揮師入藏蕩平叛亂。”
孫元起有些奇怪:“皙子,爲什麼說這是下策?”
楊度道:“西藏道路艱險,氣候高寒,物產匱乏。如果派兵入藏,人少則於事無補,人多則糧秣難以爲繼。一年中只有半年可以往來,其餘時候都是大雪封山,音訊不通。前車之鑑就是兩年前入藏的川兵!宣統元年(1909年)舉川滇兩省之力,歷時半年才把一標川軍送進喇薩。時至今日不到兩年,全軍上下兩千人便陷入叛亂生死不知。因爲此計只見其害,未見其利,是爲下策!”
孫元起起身緩緩地說道:“揮師入藏於我孫某個人乃至四川軍民,或許是有害無利,但對國家而言,卻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林文忠公有詩云:‘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孫某以前不敢以此覥顏自命,今日願藉此句聊以自勵。所以皙子的下策就是我的上策。我決意,從現在開始就整頓兵馬、收集糧秣,一待冰雪消融道路能行,便揮師入藏蕩平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