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〇、承華東署三分務
段祺瑞的態度很明確:張振武是罪有應得,如此殺張振武是事急從權,程序上或許有些違法,但本意是好的。如果參議院能夠原諒政府,那就不要吹毛求疵,把這一頁輕輕揭過;如果參議院非要較真,那有什麼就都衝我來吧!
他的表現很光棍,但用意就很難捉摸了。衆所周知,自從張振武案發生之後,唐紹儀一直躲在東交民巷的美國醫院裡裝病,隔三差五向袁世凱遞上一封辭呈。儘管袁世凱再三挽留,唐紹儀也沒有堅持非要離職不可,但前景依然不容樂觀。如果此時內閣成員之一的段祺瑞被彈劾,那唐紹儀會怎麼想?
以前內閣中是北洋系、同盟會和新中國黨三足鼎立,現在同盟會積極謀求改組,並試圖與統一共和黨等黨派聯合,大有先取國會、再佔內閣的趨勢;北洋系對此當然不會坐視不理,他們的秘訣就是牢牢把持北洋精兵和華北地盤,然後專攻高端路線。
正因爲如此,袁世凱纔會非常堅決地阻止王芝祥督直,給足銀子讓孫中山到處遊山玩水招搖撞騙,讓黃興擔任南京留守——“南京留守”聽上去很厲害,好像是中華民國南方故都的最高元首,其實就是個苦力,專門給孫中山、袁世凱等人擦屁股,比如填補財政缺口、裁撤冗餘軍隊等,都是些吃力不討好的活兒。此次張振武案,也可以視爲袁世凱對黎元洪的一記陰招。只是袁世凱萬萬沒想到,這會導致新中國黨與部分共和黨議員越走越近,而且讓川軍把觸角伸進了湖北,讓孫元起一系有了東下的出口。
那北洋系近期會不會對唐紹儀下手呢?
很有可能!因爲同盟會和新中國黨都需要時間。
同盟會的聯合與改組需要時間來磨合,以便積蓄力量來應對今年年底、明年年初的國會大選;新中國黨成立才六七個月。孫元起一系佔據川陝甘晉也還不到一年,異己剛剛掃除,經濟剛剛起步,把地盤轉化成實力需要很長一段安靜的時間。故而孫元起於公於私都極力維護唐紹儀內閣的穩定,甚至主動掏錢送走了攪局的王芝祥。
而北洋系呢?從光緒二十一年(1895)袁世凱在小站練兵算起。北洋系已經發展了近二十個年頭,可謂根深蒂固枝繁葉茂,尤其以訓練有素、武器精良的北洋精兵著稱於世。如果政局發生動盪,他們無疑是最大的受益者。
可眼下該如何應對呢?
段祺瑞說完之後,參議院內陷入短暫的靜寂,然後是一片竊竊私語聲。此時四川參議員熊成章起身說道:“段總長如此割肉飼虎捨身成佛。實在令我等佩服之至!只是張春山將軍遇害本末我等都大體瞭解,知道黎副總統纔是始作俑者,袁大總統、段總長不過是爲了顧全南北統一大局,纔不得已助成此事。所謂有罪而逃法,不足以明法治;無罪而加誅,不足以勸後世。所以段總長雖然難辭其咎。但無法一力承當所有罪愆。”
段祺瑞反問道:“那若依你,此事該如何處置?”
熊成章道:“若依在下之見,黎副總統、段總長應該詳細報告張春山將軍遇害一案的經過,如實回答參議院的質詢,是非曲直參議院諸位同仁自有公論。如果張春山將軍破壞共和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程序合法、量刑準確,縱使大總統府、陸軍部的手續小有瑕疵,我等也會多加諒解。若是黎副總統以私人恩怨而加害革命功臣。陸軍部又助成其惡,我們參議院也不會善罷甘休,定當追查到底,讓真相大白於天下,把真兇繩之以法,而不是隨便諉過於某一人!”
段祺瑞苦笑道:“段某受黎副總統之託前來貴院接受質詢,只被授權就可以公開的部分予以公開,其他部分恕難從命。如果貴院要求查驗證據等,不妨電令黎副總統查明後答覆,段某不便越俎代庖。也不敢敷衍搪塞,還請多多諒解!”
張伯烈站起來痛責道:“既然你連這點事情都無法做主,還如何代替黎宋卿接受質詢?這不是越俎代庖、敷衍搪塞,那是什麼?既然你覺得恕難從命,那就請回吧!我看還是讓黎宋卿親自來參議院爲妥!”
張伯烈說完後。共和黨、同盟會的部分議員也齊聲鼓譟:“段芝泉滾下去!”“讓黎宋卿親自來!”“嚴懲殺人兇手!揪出幕後真兇!”吳景濂又是掄法槌又是大聲申斥,也不見半點效果。段祺瑞只好把之前擬好的答辯書交給吳景濂,然後灰頭土臉地離開了參議院。
段祺瑞一走,參議員們更加肆無忌憚,一個個高談闊論唾沫橫飛,好像比着賽着誰嗓門大似的。吳景濂狂敲半天桌子,好不容易纔撈到一個說話的機會:“黎副總統答辯書現已遞送至本院,段總長今天也親自到本院接受質詢,請問諸位議員對此次答辯質詢有何看法?下一步該如何應對?請各位依照參議院規程提出各自意見,然後交由大家討論。”
湖南參議員彭允彝率先說道:“黎宋卿其意不誠,段芝泉行同敷衍,我等對此次答辯質詢殊爲不滿,懇請參議院立即退回黎宋卿的答辯書,並啓動彈劾程序,對相關責任人予以追責。”
張伯烈起身道:“黎宋卿的答辯書可以作爲他藐視參議院、無視國家法紀的罪證,不能退回給他。此外,我等也對此次答辯質詢不滿,同意馬上啓動彈劾程序。”
舉手通過不退回答辯書、啓動彈劾程序後,吳景濂又問:“那諸位準備彈劾誰?”
此次同盟會籍參議員陳家鼎爭得頭籌,情緒頗爲激動:“我等投身革命,只以爲封建專制荼毒百姓,非革命推翻不可!不料民國初建,居然發生此等黑暗事件,使得有功者人人自危,則普通國民境遇更加堪憂。是則名爲民國,實爲無法無天之國!所以必須立即彈劾,痛加嚴懲,才能讓當權者畏懼法律、後來者引以爲鑑。”旋即他又話鋒一轉:“不過正因爲民國肇端,專制餘毒仍未掃清,在法治上尚有不成熟之處,我等似乎應當加以體諒,在政治上予以優容,以免南北和平大局決裂。故而我等建議彈劾國務總理唐少川、陸軍總長段芝泉二人,以儆效尤。”
在座諸人都知道,同盟會對張振武遇害一事雖然有些兔死狐悲,不過同盟會和湖北革命團體文學社、共進會關係並不太融洽,同盟會參議員也和張振武關係較淺,故而他們除了表示憤慨之外,主要是從維護《臨時約法》的角度出發,着眼於改組內閣,意圖通過張振武案迫使唐紹儀辭職,進而推出宋教仁組閣。所以他們建議彈劾唐紹儀、段祺瑞兩人。
張伯烈大聲疾呼道:“不能僅彈劾唐少川、段芝泉,還要彈劾黎宋卿!”
一向和黎元洪走得比較近的共和黨籍參議員丁世嶧此時突然發言道:“依我看,還是彈劾全體國務員爲好。黎副總統雖然對張春山‘愛既不能,忍又不敢’,但終究沒有親自動手,而是致電大總統府,意即請示可殺與否。至於張春山未經捕送審判廳公開審問,反而由軍政執法處星夜邀襲、旋捕旋殺,使得首義功臣含冤九泉,其實罪在陸軍部,國務院全體國務員也難辭其咎。所以應該一體彈劾!”
衆人對丁世嶧的表態有些驚訝,不過聰明人馬上就反應了過來:他代表的是共和黨中偏向黎元洪的一派,因爲張振武在遇害前擔任共和黨幹事(類似於現在的政治局委員),自然不能不隨聲附和彈劾之事。可是他們支持黎元洪、支持袁世凱對付激進革命黨人的根本政治態度並沒有改變。也就是說,他們迫於形勢,表面上表示贊同,心底裡確實反對彈劾的,可又不能公開反對。所以他們提出了彈劾全體國務員的議案,一方面是與同盟會彈劾唐紹儀、段祺瑞的方案對抗,一方面也是瞭解新中國黨汲汲於維護內閣穩定的態度,企圖藉此力阻彈劾案在參議院中獲得通過。
李肇甫立即起身辯解道:“這位議員提議彈劾全體國務員,其用意暫且不論,但行徑卻是捨本逐末,只怕難逃‘豺狼當道問狐狸’之譏吧?所謂‘首惡必究,脅從不問,立功受賞’,古有明訓。此次張春山將軍遇害,主要是黎宋卿與他交惡在前、爭權在後,終至兩不相能。但黎宋卿不能依照正常司法程序加以處理,反而趁張春山北上之際,羅織罪名百計構陷,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此是因一己之私而殺人,故爲首惡。大總統府、陸軍部未能詳查,而是顧及南北大局,根據黎宋卿密電加以處理,此爲脅從。所以我們應該彈劾黎宋卿,而不是全體國務員。如果因爲連帶責任,而讓國家陷入無政府的境地,只怕也不是我等所願見的吧?”
就這樣,在彈劾誰這一點上參議院內分成了三派:同盟會要求彈劾唐紹儀、段祺瑞,部分共和黨要求彈劾全體國務員,新中國黨則只要求彈劾黎元洪一人。三派之間各持己見,爭論成一團。議長吳景濂也沒有辦法,最後只好說道:“既然大家爭執不下,那就投票表決吧!”
不用投票,結果就可想而知:肯定是三方都無法達到法定人數。馬上有參議員鼓譟道:“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再投票吧!”這一建議立即得到大部分人的響應,吳景濂也順水推舟道:“那好,今天就到此爲止,明天舉行投票,希望各位參議院準時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