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幽徑微行畏蒺藜
年就是這麼回事兒,吃吃喝喝就過去了。
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年算是正式過完,京師大學堂、崇實中學、院內的小學堂都先後開學,孫元起又開始了三個學校來回奔波的生活。
商務印書館的客人在送別的時候,“建議”孫元起加快編寫教科書的速度,因爲現在還沒有一套完整的現代化的教材,孫元起這一套算是開了先河,各類中、小學堂反應強烈。這時候,對後繼教材的需求就有一定的迫切性,畢竟學生一年一年地在成長,時間不等人!
孫元起也覺得,既然自己有能力讓現在的學生接觸更新更好的教材,爲什麼不努力一些,影響和改變更多人的人生呢?畢竟,這種影響和改變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如今,寄給《Science》的論文還沒有迴音,學界對於論文的理解和消化還需要一段時間。利用這個時間,加上崇實中學三年級那些新拜師的學生,編寫教材的速度應該可以達到商務印書館的期待值吧?
自從過了年,孫元起一直處於不安的狀態。因爲過了春節,就是庚子年,著名的義和團運動便爆發於此年,最終導致了“庚子國變”。
本來,孫元起也不太關心政治,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那個層面的東西離自己的生活實在太遠。但義和團運動是一場全民的運動,尤其是在華北地區,它更是波及了上至皇帝、太后,下至平民百姓的大部分人羣,幾萬乃至幾十萬人在這場運動中喪生。從長遠角度來說,它影響了中國近現代歷史發展的進程。孫元起作爲芸芸衆生中的一員,自忖難以在這場運動中獲得一個明哲保身的機會。
作爲一個理科生,孫元起對義和團運動的瞭解,只侷限於前世中學歷史課本所描寫的片段,間或夾雜着《神鞭》等影視作品的描述,覺得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帝國主義戰爭”。印象中,前世中學歷史課本上有一面義和團的三角旗,上面寫着四個大字——“扶清滅洋”。
在以前,或許他會和其他人一樣,同情義和團,仇視洋人、仇視外國傳教士,認爲他們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幫兇。但自打來清朝以後,先後接受康格先生一家、丁韙良大人、盧瑟福等人的幫助,覺得洋人和中國人並沒有兩樣,都是既有壞人也有好人的。“滅洋”,就是殺光洋人,那麼康格先生一家、丁韙良大人都屬於被消滅的對象。這樣對麼?
而且,自己呢?中國人最清楚“攘外必先安內”的道理,而且比起恨洋人,更恨“漢奸”“二鬼子”!自己在旁人眼中,毫無疑問屬於“二鬼子”吧!所以自己現在的境遇,就像溫水中的青蛙,在不經意間,一步步逼近死亡。
對死的恐懼,對生的渴望,迫使孫元起不得不關心眼下的局勢。春節之後,每天他都會讓老佟出去打探消息。老佟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還是八旗子弟,在京城五城九門,絕對的一個“地頭蛇”,出去轉一圈,見幾位熟人,喝喝茶,聊聊天,北京城的大風小事,便門兒清了。
最初,老佟對於這項“業務”還很是好奇,不知孫先生有何打算。只見他每日給自己一點零錢,讓自己出去打探消息,然後回來說給他聽。便開始亂猜:這是孫先生想聽着解悶呢?還是想打聽什麼事兒呢?難道是怕自己悶着,給自己一個消遣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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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孫元起對老佟確實沒說的,供吃供喝供住供花銷,還免費給他教孫子。孫元起吩咐他去打聽消息,問都不問,就出門了。這樣,每天孫元起都能聽到清末版新聞聯播:從太后懿旨,到軍機糾紛;從水旱災荒,到柴米油鹽;從京劇名角,到青樓頭牌……
如是半個月,孫元起也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孫元起只好指示老佟打探的大方向:最好打聽一下北京人最近有什麼大的活動,比如,有沒有人結社集會、組織練拳什麼的。
果然,在農曆二月底(西曆3月底)的時候,老佟回來告訴孫元起一個不起眼的消息:在東單牌樓西裱褙衚衕于謙祠內,出現了一個義和團壇口。
聽了這個消息,孫元起渾身一激靈,感覺有冷氣從腳底直衝頭頂:看來,歷史還是固執地按照劇本往前發展啊!當下,連忙指示老佟:一定要注意打探這方面的消息!
老佟不明白孫元起爲什麼要關注這方面的事情,不過看孫元起一臉凝重,知道這事兒恐怕不像自己想象那麼簡單,所以乾脆地答應了。
又過幾天,老佟回來時,手裡捏着一張紙,急急忙忙來物理講習所找孫元起:“孫先生,您看看這是什麼?”
孫元起急忙接過來,一看,卻是一張揭帖,上面寫着:“最恨和約,誤國殃民,上行下效,民冤不伸,原忍至今,羽翼洋人,趨炎附勢,肆虐同羣……”連忙問:“老佟,這是從哪裡得來的?”
老佟顧不得喘勻氣,就達到:“從西什庫教堂的牆上揭下來的!據說,現在北京城的教堂上都貼了這個,據說三月底要與教堂爲難,還說,要殺盡洋鬼子呢!”
孫元起的臉色有些發白。
旁邊的學生聽到聲響,都圍過來。劉斌是直隸人,似乎對孫元起手裡的那張紙很熟悉:“哦,先生,您拿的不是義和拳的揭帖麼?”
顧之麟、陳驥德都點點頭,表示贊成劉斌的說法。
“你們也知道義和拳?”孫元起擡起頭。
“自然!”陳驥德答道,“春節回家的時候,發現保定府處處都有人設場練拳。有些地方,夜聚明散,練習秘法,說是要年前年後起事,毀洋教,滅洋人呢!”
顧之麟是滄州人,知道得更多,補充道:“嗯!我回家的時候也發覺了,遍地都有人在練拳呢。這些人,主要是種田的。據說,跟着師傅練拳,少則1天,多則103天,便可習會。練得拳法後,即可降神附體。降神時,好像是羊角風發作一般,面紅眼直,口噴白沫,飛拳踢腳,力氣極大,可以刀槍不入。所降之神,有關二爺、張飛、孫大聖、豬八戒……”
旁邊的幾個人聽得如癡如醉,老佟還唸叨:“可以刀槍不入啊!真是神了……”
孫元起叱道:“怎麼,你們也相信這鬼話?”
顧之麟連忙分辨道:“學生自是不信的,只是外界傳聞如此。”
“你們哪……”孫元起情不自禁地嘆口氣,“思考問題要用腦子呢!所謂的降神,不過是催眠罷了。催眠,上《心理學》的時候,你們沒有學過麼?如何此時全忘了?還有,他們降神的孫大聖、豬八戒,不過是《西遊記》中虛構的人物,就好比《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薛寶釵,天上、地下哪裡尋去?……對於這種道聽途說的無稽之談,你們應該不信、不傳!”
學生們和老佟都躬身說“是”。
儘管如此,情勢還是急轉直下。農曆三、四月間,北京就有人聚在一塊練習拳棒,不過這些人都是衚衕裡不懂事的孩子以及幾個不安分的閒人。等到了四月底,從直隸、山東來的拳民遍佈北京城,有的人穿着紅肚兜、紅腿帶、紅巾裹兩手,頭扎紅巾,內藏符咒;有的則是黃色的;間或有人穿着紅色,頭上卻扎着黑巾,號稱“黑團”,據說這種人最爲厲害。這些拳民公然在街上設壇練拳,橫行無忌。
爲此,清政府曾下“認真查禁”的上諭:“近聞京城內外,奸民以拳會爲名,到處張貼揭帖,搖惑民心,事關交涉,深恐釀成釁端。應如何防範查禁之處,著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御吏會同妥議章程,迅速辦理。”然而義和團在北京發展得很快,這道諭令已經變成了一紙空文。
孫元起知道此時已經事不可爲,便取出自己的存錢,大約兩千多兩銀子,開始未雨綢繆。
先分出四百兩給老趙和老鄭,囑咐他們出去買糧食和各種生活用品。這戰亂一起,誰知道什麼時候結束?戰亂可以曠日持久,但肚子卻不能一日空着。尤其是這個院子裡有十多口人,“手中有糧,心中不慌”。所以,當務之急是準備好糧食和各種日用品。
老趙從來沒見過那麼多錢,說話都結巴了:“先生,這些銀票,可買不老少糧食呢,都夠俺們吃三四年的啦!一口氣買那麼多,只怕存不住,黴爛了!”
孫元起也不解釋,只是讓他不用擔心,儘管買就是。
接着,把自己的一些緊要東西收起來,有些就直接在書房裡挖個大坑,埋了進去。上面再擺上書架。自春節以來,孫元起給自己院子裡學生的上課速度明顯加快,編書速度也提速不少。一方面,學生少,有問題也可以迅速解決;一方面,日子也在漸漸變長,上課時間跟着加長,學生自然無話,學生家長更是歡欣鼓舞,認爲孫先生是盡心盡力。只是這樣,忙了編寫教材的學生。不過,加上崇實中學新來的學生,人多力量大,倒不是太苦。到了農曆四月底(西曆5月底)的時候,小學堂的各科教材已經編到五年級上學期,而《中等物理教科書》、《中等化學教科書》、《中等數學教科書》第三冊已經編完,着手編著第四冊了。孫元起用拍電報的方式通知商務印書館,讓他們儘快來取。
等這些都忙完了,孫元起先去拜訪丁韙良先生。
果然,一見面,丁韙良就開始向他抱怨“那夥暴民”殺害傳教士,毀壞教堂,攻擊教徒的卑鄙行徑,並嚴厲譴責中國地方政府對於這種野蠻舉動的不作爲,希望清政府能夠給予暴民應有的懲罰,以保障教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
孫元起對於這個嘮叨的老人能有什麼辦法?總不能在他面前斥責這些傳教士對於中國地方事務的干涉,以及他們的爲非作歹吧?等他嘮叨完畢,才表面自己的來意:希望他積極關注義和團的動向,以免受到人身傷害。
丁韙良一方面感謝孫元起的幫助;另一方面,則表示不用擔心,因爲他屬於美國僑民,美國公使館會給予幫助,同時,他又是清政府的高級官員,可以得到中國人的協助。這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孫元起心裡苦笑了一下:等到戰亂一起,各國公使館自顧不暇,皇帝、太后也被人攆得如同喪家之犬,如何顧及你?
等到告辭的時候,出於好心,孫元起還是再次提到自己的來意。至於那個嘮叨而倔強的老頭到底能聽進多少,那就得看他的那位上帝怎麼安排了!
第二天,孫元起又去美國公使館拜訪康格先生一家。
很顯然,在這個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平靜中,康格先生非常忙,因爲在和孫元起見面的時候都沒有握手,他正在批閱一份文件:“對不起,York,請隨便坐。我實在是太忙了,有一大堆該死的事情需要緊急處理!”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請原諒我的冒昧來訪。”孫元起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我想我不會耽誤您太多的時間。”
“好的,York,你說吧,我在聽着呢。”康格先生頭也不擡,彷彿已經埋沒在文件的海洋中了。
孫元起決定開門見山:“首先,是想提醒你關於義和團的事情,義和團,就是——”
“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什麼是‘義和團’。你瞧,我面前這一堆文件,都是傳教士和僑民發回來的求助信!這羣暴民簡直要毀了一切——對不起,York,我不是要詆譭你們同胞,你明白我意思的。”康格扭了扭酸澀的脖子,抱怨道。
“即便如此,我還是提醒你,對義和團要給予其極大的關注,應該說,無論怎麼加以關注都不爲過,尤其是要保護好僑民的生命安全。”孫元起繼續說道。
“好的,我會給予足夠的關注。謝謝你,York。”康格先生擡起頭看了孫元起一眼,然後繼續低頭批改文件。
“義和團極端仇視外國人,隨着實力的增長,在得到朝廷的默許後,他們會攻擊教堂,乃至使領館。”孫元起不顧康格的驚愕,繼續往下說,“是的,他們會的!所以你們要做好準備,比如撤僑。這樣一來,事端就會擴大。然後,各國軍隊一定會介入。雖然歐美自詡爲文明國家,但是要求他們的士兵在中國領土上保持紳士風度,不亞於讓撒旦皈依上帝。”
說到這裡,孫元起頓了頓,然後誠懇地說:“如果歐美各國真的派軍隊進攻中國,尤其是到北京,作爲中國人,我懇請公使先生能監督和督促各國軍隊,遵守文明社會最基本的準則,不要縱火、搶劫、強姦、殺人。這裡畢竟是中國的首都,匯聚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瑰寶,不能因爲一場戰爭而給後人留下永久的遺憾。否則,暴行會被歷史銘記,遭受全世界人民的鄙棄!”
歷史記載,在鎮壓義和團的過程中,侵略軍到處燒殺搶掠,犯下累累暴行。在攻陷大沽後,連日縱火,將繁華的市區夷爲平地。攻入天津後,聯軍對着逃難羣衆任意開槍、放炮,天津城內“但見死人滿地,房屋無存”。佔領北京後,八國聯軍開始了更加瘋狂的屠殺和掠奪。他們大肆殺戮義和團民,僅在莊王府一處,就殺戮、燒死了1700多位團民。時任八國聯軍總司令的德國元帥瓦德西還縱兵大掠三日,其後更繼以私人搶劫。當時,從公使、將軍直到傳教士、士兵,都參與了這一暴行。日軍從戶部搶去白銀300萬兩,並燒房毀滅罪證。各官衙所存庫款被搶劫一空,損失約計6000萬兩。堆滿金銀和歷朝寶物的皇宮、頤和園等地,也遭到洗劫,大量的珍貴文物被搶掠、毀壞。這些,孫元起自然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那麼詳細。只是縱火、搶劫、強姦、殺人,是每次外國侵略者進入中國的“必修課”。所以,孫元起覺得有必要事先提出來。
“事實上,駐北京的各國公使將在兩天後舉行會議,決定是否以‘保護使館’爲名,聯合出兵北京。”康格先生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然後慢慢地說:“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我想我會約束美利堅士兵遵守基本的約法。至於其他國家的軍隊,我只能對他們的將軍和公使提出建議。很抱歉,我想我所做的只能是這些。萬一,我說的是萬一,事情發展超出控制,你的親友可以到美國公使館來避難。”
“謝謝。”孫元起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這些——即便是大清國的皇帝、太后,能夠獲得的承諾也就這樣。弱國無外交啊!
又聊了幾句,孫元起見康格先生實在太忙,也不多打擾,起身告辭。才走幾步,就聽康格先生叫他,轉過身,看見康格先生在抽屜裡面亂翻一通,最後抽出一個信封,遞了過來。
接過信封,打量了一下,上面印有“YaleUniversity”的字樣,上面還有兩行打印上去的小字:“美利堅合衆國駐中國公使館康格先生,轉交YorkJohnson先生”。
康格先生解釋道:“耶魯大學給我們發來公函,希望我們能聯繫到你。嗯,他們對你非常感興趣。”
孫元起自知是假冒耶魯大學的物理學碩士,只當是他們發來的質疑函,也不敢多說,敷衍了幾句,匆匆離開了。
回到家,在書房裡拆開了耶魯大學的來信,信是用打字機打印的,是份很簡短的公函。內容如下:
尊敬的校友YorkJohnson先生:
您好!
據信,先生是本校的理學碩士。因爲本校管理的疏漏,無法查到你的資料,我們在此表示歉意。如果有可能,本校誠摯邀請先生來學校講課,並將你的資料補充完整。
謹致敬意。
耶魯大學
1900.2.12
把這封簡短的公函來回看了幾遍,發覺耶魯大學似乎沒有什麼責難的意思。心想,最好是有時間去趟美國,把自己的來歷給摘清。
隔了一天,5月份的郵包到了。打開一看,有刊登自己論文的《Science》樣刊,因爲那篇《論動體的電動力學以及質量與能量的關係》有八九十頁,孫元起以爲《Science》的編輯會把它作爲雜誌某期中的一篇。結果,他還是小看了編輯們的能耐,因爲現在拿到手裡的又是一期週刊。前面有編輯所加的按語,一方面肯定孫元起對於物理學的精湛研究,一方面也表示對該篇論文持謹慎態度,因爲他們也無法驗證論文正確與否,不過即便如此,誰也無法對論文提出有力的質疑,希望讀者能夠自行分辨。論文後面是特約評論員的文章,首先對於論文中的兩個基本公設“相對性原理”“光速不變原理”提出質疑,從而認定整篇論文不過是沙堆上的凡爾賽宮,都是無稽之談;對“以太不存在”的結論,認爲是荒誕不經的;而對“質能方程E=mc2”,“雖然看上去非常優美,但事實會證明,這是一廂情願的臆想”。總之,這篇論文一無是處。
除了《Science》樣刊,還有MIT、美國化學會的邀請,以及一些學者的來信,值得注意的是那封盧瑟福的來信,信中討論了幾個問題,並再次邀請孫元起前往加拿大訪學。
對於去歐美求學、拜訪一些稀世罕見的學界大牛,孫元起本來就有一些心動。現在,義和團運動如火如荼,沒準那天,就把自己燒成一堆灰燼,還沒地方說理去。如此朝不保夕的境遇中,出國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加上盧瑟福的邀請,孫元起一瞬間決定下來:
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