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晗吶。”
當尹母尹茉見到尹花悅時喊的第一聲, 就激起了尹花悅強烈的反抗。她站在病牀上甩着枕頭,叫囂着要把所有人都轟出去。
後來醫生提醒,小孩對某些東西陰影太深, 沒多久, 尹母就決定改名, 跟她姓。
尹花悅在醫院調養了半個來月, 乾瘦的身體稍微有了些血色, 但心理上的漏洞,卻是怎麼也補不上的。所以出院隔天,尹父尹母就帶着人找了國內最好的心理醫師。
三個多月的心理治療, 一開始,尹花悅表現得非常狂躁, 常常需要鎮靜劑才能平靜。後來, 爲了逃離這滿是消毒水氣味的醫院, 她選擇了乖乖按照醫院吩咐進行治療。
尹花悅很聰明,久了之後大概知道什麼樣的反應是醫生覺得正常的。然後沒多久, 她便被認爲可以回家進行治療,只需隔段時間來醫院複查。
父母給她安排了不錯的私立學校,怕她跟不上來,還專門請了私人家教。
那時尹花悅知道了她有一個妹妹,老愛躲在角落裡偷偷看她。可是有一次, 妹妹不小心摔壞了她的水杯, 然後她踢走碎片, 狠狠推了她。
那天父母皺起了眉頭, 卻什麼也沒說。
之後, 母親依舊對她很好,處處呵護。可那時候, 父親對她有了防備,很少讓她和妹妹單獨相處。
一天,她和妹妹在家,她在樓下看書,妹妹則在樓上畫畫。當她看完書上樓時,在樓道間奔跑的妹妹一不小心撞上她,五彩顏料頃刻灑在她潔白的連衣裙上。
她的厭惡表現得很明顯,但她強忍着怒氣摔門進屋。可就在她準備換衣服時,妹妹突然跑進來,在看到她腰間醜陋的燙傷時,毫無顧忌地驚呼出來。
“姐姐,你的腰有疤,好醜的疤。”
她知道妹妹小,什麼都不懂,但她厭惡那樣的單純。在她7歲的時候,她已經很會看人臉色了。
神經崩掉只在一瞬間,她沒能控制住自己,雙手掐上了妹妹幼小脆弱的脖頸,看着眼前跟自己有一兩分相似的妹妹掙扎哭鬧的模樣,莫名地,她笑了出來。
好在她的房屋一直沒法上鎖,聽到哭喊的保姆立馬將他倆分開。但是那之後,父親的眼神就徹底變了……
她曾站在父母臥室門外,面無表情聽着裡面的爭吵。父親覺得她的性格已經定下,無法再改變了,母親卻一遍遍哭述她只是個孩子,她能改變。
終於有次父母大吵一架,出門時,父親冷漠的臉色讓她後退好幾步。母親一氣之下,一個人帶着她去了國外,接受了爲時兩年的心理治療。
治療的過程,很多事已然模糊。
最開始的她精神恍惚,情緒難以控制。醫生會盡量避開敏感的話題,引着她在一條沒有光的路上掙扎前行。
夢裡,她腳踩鮮血,捂着耳朵擋住周遭的嘶聲尖叫。她努力在道路上奔跑,不停在原地打轉,後來,她找到一條新的路口。
腳下紅色漸漸淡去,尖叫聲也漸漸被母親每日關心的話語所代替。終於,她在漆黑的盡頭看到一絲光亮。
那是一間破舊的房,她小心翼翼踏進。屋內昏暗,只有一盞燭臺。燭火在風中搖晃,她立馬關上房門門窗,用手輕輕護住唯一的光芒。
這裡似乎很溫暖,這裡似乎很安全,這裡似乎沒有人能看清她衣服上殘留的血跡和醜陋的傷疤,這裡沒有過往......
......
兩年的治療讓尹花悅比其他人慢了好幾步,入學時,班裡同學對她的年齡總是很詫異。
那時她不敢穿過短的衣裳,游泳課也永遠是逃避。於是母親在她16歲時,給了她一份難忘的禮物。
那天母親親自下廚,做了滿滿一桌她愛的食物。父親和妹妹依舊冷臉,倒沒發生什麼不愉快。
飯後,母親開車帶她來到城市邊緣,一家餐廳落於江邊,露天座位能看到平靜的水面,零零散散有人坐在岸上釣魚。
母親和她在那坐了一下午,直到路燈亮起,彩燈輝煌。
無數燈光倒影交錯,粼粼江面像鋪上一層夢幻的磨砂玻璃。
母親說完最後一句話,起了身。
尹花悅緊緊握着拳頭,還在猶豫。
伴隨着一束煙花在江邊綻放,她點點頭,跟着母親一路拐進古樸老舊的街道。
這裡房子雖舊,但人來人往,一樣的繁華紛雜。
她和母親最終進了一家文身店,門面小,但進去後卻是別有一番風味。
店家似乎很愛擺弄古畫,各式文身圖案還被印在畫卷上。
店裡檀香嫋嫋,隱約間卻有種薄荷的清爽,老闆娘頭上插着髮簪,在看到兩人時一臉平靜。
母親在下午時就曾告訴過尹花悅,齊老闆的手藝是整座城數一數二的,要在她手下文個身,還得提前預約。
母親在外等候。
尹花悅在老闆娘注視下半天沒能掀起衣角。
老闆娘眼眉微挑,“那就等你願意掀開的時候再開始吧。”
尹花悅嘴脣緊咬,在嘴皮被牙齒咬破皮時,才磨磨蹭蹭掀開衣裳。白皙的腰側,醜陋的傷痕比起最初的焦黑糜爛已經在治療下好了不少,但痕跡依然存在。
尹花悅慢慢擡頭看向老闆娘,在看到對面人平靜淡然的神情時,眼中的陰鬱散開不少。
“你不用那樣看着我,來我這兒爲了掩飾傷痕文身的人不少。”老闆娘示意尹花悅坐下,“你這些傷在我看過的裡面不算最嚴重的了。”
尹花悅沒動,“你懂什麼。”
老闆娘停下動作。
“你根本不曉得這些傷的背後是什麼。”
老闆娘有一瞬間的愣神,她嘴角微勾,“我不負責那些傷疤背後的東西,我只負責怎樣幫人把那些疤痕掩蓋掉。”
老闆娘拿起一本圖冊,“你看看你想文什麼。”
尹花悅翻都沒翻就丟在一旁。
老闆娘嘆息,靠在桌邊望着她。
兩人目光相對,半晌,尹花悅指着小香爐旁的一小株薄荷,“薄荷葉,我要文那個。”
老闆娘眉目上挑,應了聲,“那我先給你試看幾個樣品。”
“不,我要不一樣的。”
“那我先給你設計圖稿吧。”
“不用,直接畫,你不是數一數二的文身師麼。”
老闆娘愣了下,隨即脣角上翹,“可以啊,不過到時候畫毀了別怪我。”
“你不會畫毀的。”
細嫩白膚上,薄荷叢生,肆意蔓延。
傷疤隨着往事被一點點掩蓋過去,尹花悅望着鏡子裡的文身,身後老闆娘正在擦拭雙手。
老闆娘,“應該還可以吧。”
“嗯。”
“那慢走不送。”老闆娘收拾好用具,見尹花悅還沒走,“怎麼,你喜歡那盆薄荷麼。”
尹花悅沒回話。
老闆娘拿起那一小盆薄荷盆栽遞了過來,“反正這薄荷我後院有的是,你拿走吧。”
尹花悅沒客氣,小盆薄荷緊緊抱在懷裡,老闆娘見此沒忍住笑出了聲,在被尹花悅瞥了眼後,聳聳肩轉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母親在外等候多時,尹花悅出來時,母親沒問關於文身的任何問題,只是好奇尹花悅懷裡的那盆薄荷。
“老闆送的。”尹花悅簡短道。
“老闆娘看起來很不錯,不過你喜歡薄荷?”
“還行。”
“下次我可以買些回來擺你陽臺上,在屋裡多種些綠植挺好的。”
尹花悅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那天回去後已是深夜,柔和的月光溫柔地傾灑在庭院的花葉上。
家裡人都已睡去,尹花悅獨自抱着薄荷來到院中,找了處角落用手一點一點將土挖出來,再將薄荷的根小心栽種下。
眼前光線突然一暗,再擡頭,一張精緻稚嫩的臉居高臨下俯視着她。
戚念雙眸明亮,卻比這月光還要冰涼。
“你在幹什麼。”
尹花悅沒回話,繼續將泥土一點點封實。
“我問你在幹什麼。”戚念雖還小,但冷冽的氣場已經足夠強大。她盯着尹花悅手中小小的植株,擡腳欲落下。
“你幹什麼!”尹花悅及時抓住戚唸的腳踝,一把推開她。
因重心不穩的戚念一屁股摔坐在泥土地上,壓在身下的玫瑰已然夭折,尖細的刺劃上了粉嫩的肌膚。
尹花悅做完最後一步,拍拍手上的灰,起身卻見戚念還保持着躺坐的姿勢,死死盯着她,怨恨十足。
她冷着臉色,“快滾回去睡吧。”
戚念慢慢爬起身,面對比自己高了大截的尹花悅卻毫不怯場,“我討厭你!”
尹花悅不以爲意,“哦,所以呢。”
“所以你爲什麼要回來,你就應該一直呆在外面,還有你不準再帶走媽媽,你發起瘋來會把媽媽給殺掉的!”
尹花悅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像是美麗的面具出現了裂痕。她幾步上前卡住戚唸的脖頸,漸漸用力。
戚念雙手抓着她的手,嘴裡嘲諷着,“看吧,你控制不了你自己,你走到哪兒都是個危害,你隨時都有可能傷害我們!所以你不應該存在!”
尹花悅愈發用力,戚念尖聲呼喊將她的理智稍稍拉了回來。室內燈光亮起,尹花悅收回右手,頭也不回地走向室內。剛上二樓,就撞見父親一身睡衣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尹花悅正準備回自己臥室,身後戚念忽然衝了出來,掠過她直接撲進父親的懷裡嚎啕大哭。
戚念細嫩脖子上的幾個紅色指印在燈下尤其明顯。
尹花悅正要走過衆人,手突然被拉住,“啪”地一聲,一記耳光毫不留情打在她臉上。有那麼一瞬間晃神,尹花悅捂着自己的左臉,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氣急敗壞的父親。
“孽子!”戚記胸口起伏得厲害,“我是造了什麼孽纔會有你這樣一個女兒!你怎麼能對你妹妹下狠手,你還是人麼,你還有心麼!”
父親的每一句話都能挑起尹花悅發狂的神經,戚記還想再說,好在慌忙趕來的尹茉及時拉住。
尹茉,“你別說了!誰準你打孩子的。”
戚念盯着母親,眼裡噙着淚水,“媽,姐姐剛纔又想要殺我,你怎麼能這麼偏心,姐姐剛纔是要殺我啊!”
尹茉臉上有些愧疚,不敢直視小女兒委屈的視線。
戚記抱着戚念,指着尹花悅,“以後你搬出去住,不要再回來!”
這次戚記是狠了心,隔天一大早,尹花悅的所有東西就被打包好,司機也早早在院前等候。
尹茉說着也要跟着住過去照顧,尹花悅看着躲在角落一臉怨恨盯着她的戚念,搖了搖頭,說她平時都在學校,只是偶爾住在外面也挺好。
尹花悅走的時候,突然想起庭院裡的薄荷。可等她折回去時,昨天還綠意盎然的薄荷,今天就折了腰,殘破地貼附在地上。
尹花悅轉頭看見戚念挑釁的眼神,她強忍着怒氣,還是將薄荷的根莖挖出帶走了去。
這一搬就是好多年,直至如今,尹花悅也再也沒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