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阿炘所言着實不差,她的伴讀,確實與吾長得一般無二。無緣無故,哪怕是同一株蘭花不會有生有兩片相同的葉子,那麼,世上亦是不會有兩個毫不相干又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來。
或許,父皇與母后都以爲吾那時年紀還小,什麼都不記得,可他們不知,吾記得清清楚楚,曾經,吾有一個孿生的手足。
那時,父皇的長子還尚在人世,只可惜,生伴厥心,註定只能終日纏綿病榻,以待死期。
自吾有記憶起,母后便不喜吾與吾那孿生的手足,父皇倒不厭惡,卻也對吾與他,談不上喜歡。玄國自來雙生不詳,更何況,吾與他,本就是不容的存在。
十餘年前,該是元宵盛景,宮裡卻是一片哀涼悽然。父皇的長子,吾該稱他一聲兄長的那個孩子,被自出生起就存在的病痛折磨了幾載,再也支撐不住,終於在元宵前夜夭折,解脫。
也正是那一夜,在鬆開兄長再也暖不起來的手後,母后她轉身便狠狠地掐在了吾的脖子上,吾被她整個撲倒在地,頸上桎梏漸重,吾連一聲叫喊也發不出。
“都是你們這一雙孽障剋死了安兒!還我安兒的命來!”
雙目猩紅,母后死死掐着,幾乎置吾於死地,吾的孿生弟弟也被嚇得碰倒了身後的花瓶,砸破了腦袋。
就在吾將要暈死,滿眼只剩吾孿生弟弟額上的汩汩而流的殷紅時,及時趕來的父皇解救了吾。
爭吵,針鋒相對,盎盂相擊……
“讓我掐死那雙孽障,安兒就能活過來……”
“夠了,安兒是你的兒子,難道他們就不是嗎?!”
“哼!若不是你想要琅琊王替你生一個健壯的皇子繼承皇位,算計了我和他,不然,怎麼會生出這兩個孽障來?!是了,陛下不提,臣妾險些忘了,長公主當年去做了方外羽客,宗室僅餘陛下和庶出的琅琊王,不然也……”
“住口!”
“不然怎麼會輪到你這最初過繼給那隆裕昏君的一支遠宗?!這樣我就不會入宮,嫁了你這麼個廢人!”
吵到難分難解,父皇最爲忌諱的事情,也被有些癲狂的母后揭穿。盛怒之下,父皇將母后重重推倒在地,登時,撫着已有了幾分隆起的小腹,母后慘叫了一聲。不久,母后的身下,便流出來一股和阿弟額上一樣,卻更爲刺眼的鮮紅。
那一夜,很漫長,長到吾一邊看着宮人們忙進忙出,捂着阿弟額上的傷口便昏睡了過去,等到吾醒來時,他已經不見了。
“長安,以後你便是長安……”
母后瘋了,阿弟被送出了宮,而吾,承了兄長的乳名“長安”,這還是吾第一次有了名字。
瘋癲了的母后,時而抱吾哄吾,視吾如珍如寶,時而卻又打吾掐吾,口口聲聲的孽障。
吾偷偷聽到太醫同父皇講,母后當日因兄長過世太過悲痛,又失了腹中骨肉,這才失了神智,既是因接連失子之故,或許再有一子,便可好轉。
看看吾,又看了看終日瘋瘋癲癲的母后,父皇卻是默然。
幾個月後,母后宮裡的一位宮人,替父皇誕下了一位公主。算算時間,若母后當日沒有滑胎,也該是這時候生子。
父皇很高興地將那白玉團抱給了母后,並且不顧衆臣的反對,當場便爲她取了“炘”這個名字,更是將她立爲了太子。
後來,母后的精神,神智果然一天天好轉起來,只是,宮裡頭,再也沒見有那位宮人的一點痕跡留下。
袁琅
被父親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吾一個多月都沒能下得了牀,兩位兄長和母親時常會來看吾。每每爲吾換藥的時候,母親總會萬分疼惜地撫着那刻意被藏在額前偏發下的一道陳年的舊傷痕。
父親的舊友中,有一位道者曾替吾看相。他說,這一道傷,損了天庭,折了吾的氣運。吾從此至親無靠,雖得享富貴榮華,卻要半世悽苦,是謂“籠裡金雀”。
吾向來是不信的,無論僧道,他們只曉得拿那混混沌沌不知所謂的話來唬人。吾現在,有父有母,更有兩位兄長。哪裡來得至親無靠?
“早知道,就該當初騙過皇上,說琅兒夭折,送到鄉下老家養着,便沒如今這回事,皇上他……”
“那……”
“事到如今,天子腳下,你又讓琅兒哪裡去?”
迷迷糊糊中,吾常聽到母親同父親,還有兩位兄長說着什麼,聽不清,但聽起來總是那樣萬般的無奈。
身上的傷好了,等到過了年節,有消息從宮裡傳來,皇后爲皇上誕下了一位皇子,只先取了乳名,長寧,待滿了三歲,再正式賜名。
皇子出世,又值元春,本該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可太子……阿炘她,卻不見她像以前那樣笑意盈盈。
雖然是住在東宮,也從未去過前朝,可有些話,總能從各種縫隙順着風,刮進她的耳朵。皇后想要讓皇上廢掉她的太子之位,立長寧爲太子。
也有不少大臣,紛紛上奏,進言,當初大皇子夭折,二皇子病弱,立阿炘爲太子本就是無可奈何之舉,前代雖也不乏有女皇繼位的先例可循,可到底該是立皇子爲儲。流言蜚語,近來皇上和皇后也冷落了阿炘許多。
阿炘常常說,吾越來越像她的長安皇兄,只可惜,那一次,吾沒機會見到……可很快,吾就驗證了這個事實……
在宮中平凡的一日,東宮的書房裡竄進來一隻黑炭似的貓,貓啊,最愛的便是爬高,再跳到別處。
如果不是這隻叫“阿妙”的貓闖入,吾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曉得,後來的真相。
錦屏傾倒,吾與阿炘之間沒了障礙,她亦瞧見了吾的臉。她當時便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吾,喊了一聲“長安兄長”。
父親急忙帶吾出了宮,爲吾父子二人一齊告了病。
“父親,吾之身世……”
父親沒有回答,只是搖頭。
沒過多久,只聽得宮裡又傳出消息,太子炘患了天花痘疫,已連夜送至郊外養病,除了一個貼身的小內侍,再無他人照料。
這天花……患得可真是時候……
是夜,吾從後門帶着隨身的行李,溜去了郊外那間破落的草棚,走前,在後門先吾一步等在那裡的父親和母親塞給了吾許多細軟,碎銀,還有厚厚一沓地契田契。
“若是爲父沒去尋你,莫要回來!”
被匆忙推出後門,不等回問,一滴血便透過門縫迸進了吾的眼中。
吾跑了半夜,一直跑到了北郊。在山頭上,吾看見了沖天的火光,整座太傅府盡都湮滅在了這不留情面的惡火中。
至親無靠,半世悽苦,終是應了。當日那眉間有一點硃砂赤痕的道者,所言果然不差。
軒轅炘
吾之幼弟,長寧,光化二十三年二月初二誕於鳳儀殿。
恰好滿月之時,便是吾之生辰。
鳳儀殿裡熱鬧非常,可東宮內卻是冷冷清清,那一日,吾等了很久,父皇,母后,誰都沒有來,直到宴上的菜餚都冷出了凍油,纔有宮人們來送賀禮說父皇與母后會晚些時候過來看吾。
這一回,吾總算聽清了那些宮人們的竊竊私語,還有下首的幾個朝臣,他們再也不顧忌吾了。
“既是又有了皇子,也不似二皇子那般體弱,皇上是該改立皇儲了……”
“可……這廢長立幼……雖說太子是公主,可先代也不是沒有女皇的先例……”
宴散了,父皇與母后終究還是沒來。吾戴上了母后着人送來的一隻玉鐲,冰冷冷的,刺着吾的手腕。
漸漸地,吾亦感覺,父皇和母后的目光,也遠離了吾,不知怎地,每日吾也愈來愈沒了精神。
“太子殿下,宮人的閒言風語,不必理會……嗯?哪裡來的貓?”
那一日,原本在掩雲殿的阿妙,不知爲何跑進了吾的東宮,高高地一躍,弄倒了吾與袁琅之間的錦屏。
那是一張與長安兄長何其肖似的面容,吾並不是傻子,當場吾便隱約猜到了,長安兄長與袁琅,定是一雙孿生。
太傅急急忙忙地扯着袁琅出了宮,而吾,也即刻被父皇叫去了御書房。
不等父皇開口,吾便迫不及待地問了那個問題。
“父皇,袁琅亦是吾之皇兄,對嗎?與長安兄長是那不詳的雙生……所以您纔將袁琅送出了宮外……”
汗岑岑地,吾身上立刻就出了冷汗,掌心也汗淹淹的,直刺得吾手腕,小臂乃至全身都一陣發癢。這般大膽無禮的高聲質問,從古至今,除卻篡位的逆臣,怕是隻有吾這一個太子敢這麼做了。
然而,吾從未想到,父皇看了一眼吾忍不住抓癢的手後,卻告訴了吾一件秘辛。
父皇說,他不到弱冠便繼了位,多年無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位皇子,偏偏一生下來就患了厥心症,他不願廣納後宮,便暗自從宮外抱來了一雙被棄養的麟兒,什麼雙生不詳,他向來是不信的,他同母後,將那一雙柔弱的麟兒,視如己出。
可吾那有厥心之疾的大皇兄沒過幾年便病重夭折,母后悲痛過度,認定了是雙生不詳,剋死了大皇兄,人當時也有些瘋瘋癲癲了。父皇憂急母后身子,和彼時還尚在母后腹中的我,連夜將袁琅送出宮外交託給了太傅,又是讓長安皇兄頂了大皇兄的乳名,哄騙母后。一直到吾出世,母后也才漸漸好起來,父皇也就隨即將吾立爲了太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吾不記得那日吾是怎樣回到了東宮,昏昏沉沉地,吾莫名地心痛如絞,不知是爲長安兄長和袁琅而悲痛,還是爲自己而悲痛。
原來,說到底,吾只是一個乖馴的替儲。
只記得,那一夜,吾的眼皮很沉,怎麼也擡不起來,渾身也陣陣滾熱,就像被人放在火上燒灼着一般。
混混沌沌中,吾依稀看見東宮有許多人進進出出,卻又一個個驚慌失措地退出去,吾好似亦被人從榻上拖拽而起,扔進了一頂小轎中,顛顛簸簸地不知帶去了何處。
“是天花惡疾!太子……太子殿下生了天花!”
“皇上有令,即刻送太子去城外北郊養病,還有東宮一切物什都要送去燒掉……”
“那個新來的……一起送去北郊,照料太子。”
接下來,吾便徹底地昏睡了過去,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