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號、排隊、看診,這一系列流程花費的時間並不多,我陪着聶小姚,面對着醫生那蔑視的目光,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擡頭——但轉念一想,這又不是我乾的,我幹嘛要不好意思?但當我擡起頭,發現那個醫生看了我一眼,神情中帶着濃郁的鄙視。
藥流並不是想做就能做的,醫生給聶小姚開了全身體檢和必要的婦科檢查,我帶着她去做檢查、等檢查,期間聶小姚一句話都不說,我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做,索性就也什麼話都不說,倒是那些醫生、護士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彷彿都在質問我爲什麼是這樣一個人渣。
這段時間裡我很是煎熬,但也沒辦法——畢竟要是說出來,估計聶小姚會很不好受。好不容易等到檢查結果全都出來,我再拿着所有的檢驗結果和聶小姚再去到醫生辦公室。現在的聶小姚似乎很脆弱,一直拉着我的衣服,我又拄着手杖,走得並不快,雖然並不反感聶小姚拉着我的衣服,但這樣無疑會令所有人對我的誤會加深,事到如今我纔算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醫生看了看檢驗單,點了點頭,再詢問聶小姚是否決定好了,是否要藥流。聶小姚點點頭,還是不說話。醫生看了一眼我,我則是看向別處。
“那行吧,來簽了。”在確定聶小姚決定藥流之後,這位五十歲左右的女醫生打印出一張知情同意書放在桌上,並且拿出一支筆放在上面。在我簽完字之後她爲聶小姚安排了一個病房,又開了一張藥單,把藥單交給我讓我去藥房拿藥。我答應了一聲之後和聶小姚一起去了病房,在確定了地方之後纔去了藥房,拿藥的時候藥房的醫生在看了看藥單上的米非司酮之後,也表現出了看我不爽的樣子,我也只得苦笑——總不能在這裡解釋一下吧?
拿完藥,再來到病房,把藥交給聶小姚,她拿出兩粒米非司酮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聽到了旁邊病人的竊竊私語——大概就是在說這麼小個姑娘,我是怎麼下得了手的,說我是個混蛋之類的。我嘆了一口氣,坐在病牀邊擰開一旁礦泉水的瓶蓋,向聶小姚說道:“沒事的,吃吧。”
“嗯。”聶小姚把藥片放進嘴裡,然後接過我手裡的礦泉水,一口嚥了下去。隨後她半躺在病牀上,還是看着我,我偏偏頭,站起身來說道:“你休息會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之所以聶小姚需要待在病房裡,是因爲她年齡還小,爲了避免一些意外,才安排了病房住院觀察。我說完那句話,明顯看到聶小姚的眼神變得飄忽起來,她的表情很不自然——或許她是想要我在這裡陪她的吧?我心裡想道,但她自己也清楚,我並沒有在這裡陪她的義務,說得難聽點,我不過是看她可憐才陪她來醫院,給她付錢藥流的而已,其實我也完全可以不這樣做。
或許她在想我做得夠多了,伸出來的手慢慢收了回去,然後衝着我點了點頭。然後就走出了病房,在病房外我清楚地聽到了鄰牀的老太太安慰聶小姚的聲音,還說什麼爲了我這種負心漢完全不值得之類的話。我搖搖頭,也懶得回去辯駁,索性直接離開了。
餘漣還沒有聯繫我,想來要找到那五個人也要費一番功夫,仔細想想我應該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下了電梯,竟然迎面碰上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是之前跟餘漣相親的張媛媛,她原本低着頭走路,看到了我之後顯然愣了一下,隨即笑着向我打招呼:“江醫生,你在醫院工作啊?”
“哦,不是,我只是來陪一個朋友看病的。”我解釋道。的確,因爲餘漣對我的“醫生”稱呼,很容易讓人理解成我在醫院上班,這種事我也不是第一次解釋了,算不得什麼。“這樣啊。”張媛媛似乎欲言又止,我也沒多想,跟她畢竟沒什麼交情,該走就走就行了。
想到這裡,我就準備說有事要先離開了,但張媛媛卻比我先一步開口:“江醫生……那個……我想跟你說一件事,能不能……”張媛媛的手指着醫院不遠處的幾排椅子,意思很明顯。我一抿嘴,心道反正也沒什麼事了,不如就聽聽她想跟我說什麼。於是我和張媛媛兩人坐在了比較偏僻的位置上,張媛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但我可沒想那麼多,直接問道:“那……張小姐,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講?”
“是……是這樣的。”張媛媛好像鼓足了勇氣看向我,正色道:“江醫生,我想請你幫個忙。”“幫忙?”我眉毛一挑,還沒想到具體是什麼事,但思路已經被引向了餘漣,還以爲張媛媛對餘漣還沒死心,連忙說道:“張小姐,如果是要我幫你勸餘漣的話還是算了吧——他可不會聽我的話的,這種事估計找餘漣的媽媽會比較穩妥。”
話是這樣說,但我完全不認爲這位張小姐會找餘漣的媽媽,而且這種事……說白了,餘漣已經完全把她排除掉了,找誰勸他都沒用。但張媛媛聽我說出這番話,很明顯哭笑不得,但或許是出於禮貌,在我說完之後才趕緊擺手說道:“不不不,江醫生你誤會了,我不是想要你做這個,我是……我是想要你陪我一會。”
“啊?”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緊接着就想到了那時候餘漣的分析。當時餘漣提到張媛媛和她的前男友應該已經快結婚了,但是由於一些問題,最終還是分手了,而張媛媛也懷孕了,這樣說來……
“嗯,江醫生你也知道,我懷孕了,我剛從國外回來也沒什麼朋友,所以……”張媛媛畢竟是在國外待過的人,和通常情況下都比較害羞的中國女性不一樣,這種情況下她並不是很害羞,但歸根結底她也是個女人,這種事情自己一個人去的話,難免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啊……”我撓撓頭,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張媛媛,而且她很顯然是來做人流的……這種事實在是巧得沒邊,我甚至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許是看出來我有些糾結,張媛媛又說道:“江醫生,你就幫幫我吧,你看我一個弱女子,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做人流,別人怎麼看我啊?”
這種事情我還是分得清的——其實並沒有人會在意這些,但想想一個女性一個人做人流也的確有些……但我剛纔就是陪着聶小姚去的,剛纔我瞥了一眼張媛媛手裡的掛號單,上面的醫生姓名和之前陪着聶小姚去看的那個醫生的名字是一樣的,如果我再陪着張媛媛去,連着做兩次工具人不算什麼,但社會性死亡基本已經是確定了。
“江醫生……”張媛媛乞求般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嘆了一口氣,無奈道:“好吧……”“謝謝江醫生!”張媛媛笑了起來,站起身來說道:“那我們走吧。”
我知道自己有點上當的嫌疑,但沒辦法,已經應下的事情還得做。我硬着頭皮和張媛媛上了電梯,然後再次走進那間診室,那位慈眉善目的醫生再看到我,明顯瞪大了眼睛,但卻也沒有多說,直到張媛媛說明來意,還看了我一眼,醫生的目光徹底變了……
我很想解釋,但是我沒辦法解釋,只能擡起右手遮住眼睛,裝作有些疲憊的樣子。那位醫生還是很有職業素養的,她簡單詢問了一下張媛媛的情況,就給她開了一張B超單,讓我帶着張媛媛去先做個B超——當然,在我接過那張B超單的時候,她的眼神幾乎是我從未見過的眼神——雖然不知道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但我能夠感覺到她這幾天茶餘飯後又有新的話題可以說了。
B超排隊的人也很多,排隊一個小時,又等了二十分鐘左右纔出結果。等那位醫生拿到B超,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在她看了B超,確定張媛媛能做手術,又開白帶化驗和驗血時,餘漣的電話打來了。
我如同得到救贖,連忙鑽出了門接起電話,電話那頭餘漣的聲音響起:“五個人找到了三個,始終聯繫不上也找不着的有兩個,是那對夫妻。”記憶中關於那對夫妻的事情被喚醒,這對夫妻是在多年前收養了一個小女兒,具體原因是女方有先天性疾病,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石女”,無法進行性生活,更無法懷孕生子。後來有人檢舉,他們收養那個小女兒,無非就是給男方作爲發泄性慾的,當時那個小女孩剛上初中,12歲,已經被性侵了整整三年。
這件事出的時候是06年初,距今已經過去了快十一年。那對夫妻四個月前出獄後就行蹤不定,現在更是連聯繫都聯繫不上了,終歸有些奇怪。餘漣後面還說了幾句,但我已經沒注意聽了,很快,電話掛斷,我卻在心裡想道:當年12歲的小女孩經歷了整整三年的性侵,沒有人知道她的童年是在怎樣的悲慘中度過的,也沒有人知道她會揹負着怎樣的痛苦在努力地活着。算算時間,她現在差不多23歲,只比我小三歲左右,但她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呢?沒人知道。
“或許……‘劇場’殺了他們也是應該的吧?”我自言自語,但隨即就反應過來——這不是我該有的想法,簡單點說,我並沒有做出和“劇場”一樣抉擇的資格,他是個把殺人、肢解、解剖、展示當做藝術的瘋子,而我是和餘漣一起站在正義的一方,懲治犯罪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