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尚書令
“大才啊……”
“大才……”
…
“如此大才,當年竟落得無人知、無人聞,於賈誼有云泥之別的地步?”
“若當真如此,那賈誼賈長沙,又該是怎般風華絕代……”
策問已經結束。
丟下洋洋灑灑上萬字的應答,公孫弘,便以一副與來時一般無二的謙和姿態,自宣室殿退了出去。
公孫弘走了許久,下一位考生,卻遲遲沒有得到劉榮的召見。
究其原因,便是公孫弘一場策問,讓劉榮久久都不能回過神,陷入了漫長的沉思之中。
回過神,也依舊不忘感嘆一句:大才;
這種程度的人才,當年居然都不是賈誼的一合之敵!
這一刻,劉榮對那位傳說中的賈長沙,好奇心和佔有慾,都達到了空前的頂峰。
又愕然感嘆許久,身旁的汲黯才終於出聲,將劉榮飛散的心緒徹底拉回眼前。
正要請示劉榮是否要接見下一位考生,便見劉榮的目光,已經落在了御案上——那張墨跡未乾,纔剛抄錄完成,並送到劉榮案前的白紙之上。
今日策問,劉榮給公孫弘提出的問題,其實非常難。
難就難在‘今漢室之大弊’這個命題,實在是範圍太大、太過宏偉;
聽上去不是什麼角度刁鑽,又或是不常見的冷門問題,貌似很好作答。
但在策問、在這種關係到一名預備官僚,在封建帝王心中印象分的場合,這種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宏大無比的命題,很容易得出一個不鹹不淡、不上不下,且平平無奇的答案。
如今漢家有什麼大問題?
別說是這些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讀書人了;
就在長安街頭,隨便找個還在穿開襠褲的小娃娃,也起碼能像模像樣說出幾句:北蠻匈奴,嶺南趙佗,關東諸侯藩王之類。
所以,公孫弘能總結出‘內外各三個大弊’的框架,其實是非常基本的,完全不值得劉榮如此讚歎的標準答案——甚至都不值得劉榮挑一下眉角。
真正讓劉榮大開眼界的,是公孫弘後續的論述。
——策問,從來都不是皇帝問一個問題,臣下就事論事,回答這個問題,就順利結束的。
策問策問——問的是策,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和策略。
就好比後世,領導冷不丁問你:部門的工作效率,最近是不是有些不大對勁啊?
這時候,領導想要你回答的,絕非‘是’或‘不是’;
而是要你從自己的角度,給出近段時間,部門工作效率低下的具體原因。
比如誰沒好好工作啊~
誰遲到早退啊~
誰誰誰搞小團體,誰誰誰搞陽奉陰違之類。
答到這裡,你的回答才勉強算是合格。
若是想加分,你最好再以建議的形式,根據這些具體的問題,給出具體的解決方法。
如今漢室的君臣對奏、天子策問,也是一樣的道理。
具體到方纔,劉榮以‘今我漢家之大弊’發問;
實際上的考題卻是:請指出如今漢室所存在的重大問題,並逐個給出可行的解決方法。
同時,還將整個應答的格式,或者說是文體,限定爲:策論。
這就要求公孫弘,不單要在如今漢室多如牛毛的問題、弊政當中,找出最迫切需要解決的重點,同時還要在極短時間內給出解決方法,並將其組織、整合爲一篇策論。
這不單考驗公孫弘的文學水平,以及語言組織、材料整合水平——最重要的,也同樣在考驗公孫弘的政治水平。
能不能準確發現問題?
能不能根據問題,迅速給出解決方法?
這,纔是這場策問真正的內核。
而公孫弘給出的答卷,實在是讓劉榮大開眼界。
不說是驚爲天人吧;
也起碼是爲公孫弘年近花甲的年齡,而感到了些許遺憾。
——再年輕一些就好了。
——再年輕一些,能多爲朕所用幾年就好了……
“若是卿來打這道題,恐怕,也絕做不到公孫弘這等程度吧?”
劉榮悠悠一語,汲黯當即低下頭,沉聲一‘嗯’,半點沒有因爲劉榮的對比,而感到絲毫不忿。
公孫弘這篇策論,不單劉榮驚爲天人;
始終在一旁記錄的汲黯,也同樣是心潮澎湃,甚至直至此刻,都沒有將情緒完全平復下來。
究其原因,便在於此刻,那張擺在劉榮面前的白紙上,那一字字、一句句駭人聽聞的‘暴論’……
“外患北爲匈奴,南爲百越——尤其是南越趙佗;”
“過往,朝堂內外的公論,也一直是:北蠻匈奴,非以雷霆之怒相懲、百戰強軍征伐,方可剔其爪牙。”
“及南方百越,更是自太祖高皇帝時起,便已有定論。”
“——趙佗年老;其死,則南越必亂矣。”
“及趙佗亡故,南越即亂,嶺南百越羣龍無首,我漢家自可兵不血刃,而使嶺南百越內附……”
如是說着,汲黯不由深吸一口氣,再度將目光,撒向劉榮面前的御案之上。
——和北方的匈奴人動武,對南方百越則奉行和平統一,是過往數十年,漢室朝堂中樞的一貫原則。
究其原因,自是北方匈奴‘非吾族類,其心必異’。
用後世史家的結論而言:遊牧民族,見小利而忘義,謀大事而惜身,顛覆綱常人倫;
茹毛飲血,披髮左衽,實乃未服之地、未服之民也。
既然是‘未服之地的未服之民’,而且還是畏威而不懷德、畏強而不憐弱的野人,那自然是要先胖揍一頓,給打服了;
打服之後,再去考慮要不要開化、開智,又或是車輪放平之類……
而嶺南百越,早在數百上千年前,就已經被納入了華夏文化圈當中。
春秋時期的越王勾踐,甚至至今都還被嶺南百越之民,共奉爲‘始祖’;
閩越王室騶氏,更直接就是越王勾踐的直系後裔!
這麼一塊早在數百年前,就已經以‘華夏貴胄’自居的區域、羣體,自然不能用對待匈奴人的方式來對待。
再者,嶺南地區與華夏文明的融合,或者說是嶺南地區單方面榮辱華夏文明的進程,在大約八十年前,進入了一段飛速發展期。
秦將任囂、趙佗二人,率秦徵南大軍跨越五嶺,控制嶺南,將嶺南大地真正納入了華夏文明版圖。
後來秦二世而亡,趙佗毀道絕澗,割據自立後,更是半點沒有放緩對嶺南之民的‘教化’進程。
先進的耕作方式啊~
布匹、衣服制作方式啊~
乃至於文學文化、官僚制度之類,都被趙佗不遺餘力的在嶺南大地推廣開來。
時至今日,嶺南大地——尤其是趙佗治下的南越國,無論軍隊、官僚,還是貴族、民衆,都已經和華夏之民無異。
雖然在某些方面,較如今漢室還有一定落後,但也終歸是‘落後的華夏農耕文明’,而非截然不同的遊牧文明,或是其他外域文明。
所以說白了,嶺南地區的問題,其實並不能算作純粹的外部問題。
至少漢家歷代先皇——包括劉榮在內,都希望將其視作內部問題,並以‘趙佗割據自立’的政治定性,將南越問題內部解決掉。
如何內部解決?
往長遠了說,自然是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讓嶺南地區對華夏文化的向心力愈發強大,最終找個合適的契機,以和平手段將‘外藩’化作‘諸侯’。
往短了說,便如汲黯方纔所言:熬死趙佗。
趙佗一死,南越必亂;
南越都亂了,那閩越、東越自然也無法安穩如初。
無論是三方彼此攻伐,還是內部出現動盪,漢家都可以迅速出手,以‘宗主國代爲平亂’的名義,順理成章的將嶺南地區光復。
爲了達成這個目的,漢家歷代先皇,也爲之做了不少努力。
——比如至今爲止,南越、閩越、東越三國的王世子,都默認在長安爲質。
他們大都於幼年時期來到長安,生活在宗正屬衙安排的別居,接受純正的華夏文化教育,自幼在華夏文化政治、經濟中心,接受最濃烈的華夏文化薰陶。
在此期間,他們會有出身儒家的老師、同學、朋友;
會有朝堂精心挑選,爲其量身定做的紅顏知己,以及與紅顏知己孕育的子嗣。
直到他們的父親病重彌留,需要他們回國繼承王位,他們才能離開。
但他們的子嗣不能走。
他們的紅顏知己和子嗣,都會留在長安,等着已經貴爲南越/閩越/東越王的丈夫、父親來長安見他們。
很顯然,在登上王位之後,他們大都不敢來長安。
所以,他們留在長安的子嗣,就會成爲長安朝堂控制他們的新地盤。
——趕緊把你的王世子送來!
——若不然,朕就要把你留在長安的這個兒子,給敕封爲某越王世子了!
不單是這一場景——無論往後,這位某越王因爲什麼事,而觸怒了長安朝堂中央,漢室都可以拿這個孩子來做威脅。
真到了必要的時候,這個孩子甚至真的可以成爲漢室幕後遙控,控制某越國的傀儡某越王。
這樣的手段,劉榮一直都以爲很高明。
至少以眼下的條件,基本找不到性價比更高的、解決嶺南問題的辦法了。
但公孫弘今日的策問,卻給出了一個‘暴論’。
——第一步:刺殺趙佗!
而且不是通俗意義的截殺、暗殺、毒殺,而是以更隱蔽的手段,人爲的讓趙佗‘自然死亡’。
比如病故之類。
第二步,遣使南越;
讓使者無所不用其極的,全力激怒南越國上下。
事不可爲時,讓使者自殺!
第三步,以‘南越屠戮天使’爲名,出兵邊境!
卻不急着進攻,只陳兵邊境施壓。
等閩越、東越都按捺不住,想趁火打劫,攻打南越時,再水路齊進,在地勢相對平坦、開發程度較高的南越境內,將南越、閩越、東越三國的武裝力量一網打盡!
最後,再給三者定性:南越屠戮天使,閩越、東越居心叵測,妄圖螳臂當車,抵抗天兵!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什麼師出有名,什麼性價比,什麼時間、週期——一切都被安排的面面俱到!
等南越光復,再恢復秦舊制,於嶺南設郡縣。
必要時,再象徵性給這三家王室,留幾個恥辱性爵號的徹侯之爵,並將其軟禁長安……
這個方案,讓劉榮怎麼說呢~
聽上去不太道德;
但劉榮非常喜歡!
什麼道不道德,在國家利益、大是大非面前,都不如一塊擦腳步來的重要!
而且這套方案,幾乎全都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浩浩蕩蕩壓過去,讓漢室以最小的代價,把嶺南大地徹底碾碎!
至少在劉榮看來,這和‘陰險狡詐’半點都沾不上邊。
對南越,公孫弘都如此‘暴力’,如此‘強硬’了,對北方匈奴以及東北朝鮮半島,公孫弘自更不可能懷柔了。
——針對北方匈奴,公孫弘奉行‘遇一人,殺一人,遇一部,殺一部’的滅絕主義。
在公孫弘看來,這些草原上的野人,只有把他們殺怕了——甚至殺絕了,他們才能徹底服軟,從此不再對漢室造成威脅。
朝鮮半島那就更誇張了。
公孫弘直接說了:人?
朝鮮半島哪還有人?
周室所封的癤子朝鮮,不都被衛滿鳩佔鵲巢了嗎?
我漢家就該大軍壓境,藉着‘誅滅衛滿’的名義,將整個朝鮮半島都給打下來啊!
別管那塊地方冷不冷、有沒有用——土地哪有沒用的?
“呼~”
“不愧是近些年,治了《公羊》的激進派啊……”
“呵呵;”
“呵……”
片刻間,劉榮心中就已經有了主意。
——本次科舉最傑出的那一批人,或許能有十幾二十個,有資格被劉榮收進尚書檯,貼身培養。
但尚書令的人選,劉榮已經有了。
在僅僅只是見過公孫弘一人,連第二個人都還沒召見的當下,劉榮就已經決定了。
甚至於,劉榮還掰着手指頭,算起了公孫弘的年紀。
“先任尚書令,順便把尚書令擡到比二千石。”
“過個一年半載,拔爲九卿……”
“——大農?”
“還是太僕……”
…
“等竇嬰爲相,韓安國爲御史大夫,再往下,便是公孫弘了。”
“嗯……”
“等竇嬰退了,也別韓安國了——就公孫弘爲相!”
“若不然,再繼續拖下去,萬一再給人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