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三月事)
二月的江南分外美麗,春風吹綠了沿岸的枝條,妖嬈的花朵星點其間。
皇帝在衆多皇親、官員的陪伴下開始了第四次南巡。身爲湖廣巡撫的阿瑪亦有迎駕任務,於前兩日與總督郭琇大人一道去了揚州一.,我奈不住對皇帝的好奇,軟磨硬泡的央着額娘也跟了去。
到了揚州姐夫家安排妥當後,正想趕熱鬧去,姐夫卻一臉嚴肅的阻止,我在一旁聽見他跟額娘、姐姐說着什麼“跟隨皇帝來的侍衛亂抓江南女子,不要出門……小心爲上……”
我聽不明白談話的內容,趁着他們說話的空當,轉到後花園,裝着欣賞盆栽的樣子。
跟在我身旁的家僕伍關太立即看出了我想從后角門遛出去的念頭,死活拉着我,勸道:“二小姐,我的活祖宗,您就饒了奴才吧。”
“別大聲嚷嚷!”我白了他一眼,自顧自的往外走。
關太卻是不依,見勸我不住,便想打發丫環去叫額娘,我恨恨的對他說道:“你敢告訴額娘,等回武昌就把你配個又老又醜的惡婆娘!”
他嚇得不敢吭聲,含着眼淚可憐巴巴的看着我,我笑了起來:“行啦,行啦,嚇着你玩呢。我就在門外不遠處的桃花林轉轉,絕不走遠。”
“那奴才可是要跟着小姐的。”關太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最後妥協。
我笑道:“這是自然的,等會我走不動還指望着你揹我回來呢。”
這個時節正是桃花最燦爛的時候,滿眼的嬌豔,花瓣明媚得像孩子的笑臉。
使喚着伍關太摘了一懷抱的桃花,我滿心歡喜的看着,卻未發現眼前忽然出現的黑影。
幾個陌生人莫名攔住了我們的去路,關太立刻將我護在身後,眼睛警惕的看着來人。
一個樣貌猥瑣、一副滿人打扮的男子,不懷好意的與同伴商量:“這個漢女模樣兒倒好,只是年紀太小了些。”
他的同伴不以爲意的回答:“管她呢,抓回去領了差再說。”
細聽直覺不對勁,想着我今日身穿漢人衣裳,又梳了雙髻,這幾個不明所以的滿人就要捉我。
我推開關太,大聲質問:“你們好放肆!可知道我是誰麼?!”
他們奸笑說道:“管你是誰,我們可是帶你去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裡享福去,這可是幾輩子修不到的福氣呢。”說着一衆人等哈哈笑起來。
在這當兒,關太突然衝了上去,一把抱住他們,嘴裡叫着:“小姐,快跑!快跑!”
我愣了愣,提起裙角,慌忙跑開。
那幾個滿人沒料想有這一出,留下一人狠揍關太,其餘人緊追上來。
我不敢回望,想着趕快回去叫了阿瑪、姐夫來救關太。
無奈人小力氣弱,才跑不多遠,就絆着突出地面的樹根,狠狠摔了下去。膝蓋、手肘劃出血痕,疼得我眼淚冒了出來。
眼看要被賊人追上,擔心緊張之餘,瞥見有兩位樣貌高貴、氣度不凡的男子站在不遠處的亭子裡。
我把心一橫,強忍疼痛跑過去,抓着其中一位身穿黑色行袍的男子的手求救道:“我是湖廣巡撫的女兒,被賊人所追,望能施手相救,家父定然報答二位的大恩。”
那黑衣男子淡漠的臉露出驚訝,“湖廣巡撫?”他喃喃重複我的說話,低頭略想了想,回首對着他身後天空色衣着的男子揚揚眉,不置可否的笑了起來。
那幾個滿人追上來,正欲發難,看見我身邊的人,猶豫着,不敢上前。
暗自驚訝,聽見他低沉的聲音響起:“越發放肆了!見着我跟十三阿哥也不行禮?!”
來人慌忙作揖道:“給四爺請安、給十三爺請安。二.”
他冷冷的注視着,也不叫他們起身。原來是他家的人,這會真是羊入虎口,進了賊窩了,我摔開他扶着我的手,冷笑道:“原來是公子家的混帳人!小女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呢!”
一旁被喚作十三爺的男子,笑着對他說道:“這小姑娘倒是氣勢十足,哪裡像她唯唯諾諾的阿瑪。”
來人不甘心的小心翼翼道:“四爺……這個姑娘是我家太……二爺要的……”
他爲我輕拍去身上的泥土,又看了一眼我被樹枝劃傷的手腳。
冷冷的眼神掃過來人,他嘴上卻淡淡的開口道:“這個小姑娘,是湖廣巡撫的女兒。”
“那又怎樣?!”尋聲望去,一個衣着華麗的肥胖男子緩緩走來,“要她進府侍候,也不算虧待她!”
“二哥。”他和那位十三爺低着頭,態度恭謹得叫人不可思議。我看見他握着摺扇的手爆起青筋,彷彿在隱忍必須壓抑的什麼。原來是我錯怪他了,這位二爺纔是肇事的主三.。
“二哥,她將來是要選秀女的,怎能這樣捉了她進府侍候呢?何況她阿瑪是我朝的封疆大吏,若果巡撫大人鬧起來,恐怕不好收場吧?”他擡起頭,冷漠的看着眼前有些動搖的他的哥哥。
他忽然伸手將我抱起,我愣愣的看着他近在眼前的略微蒼白的臉,和他冷漠的夜空般深邃的眼,聽見他接着說道:“更何況,她是臣弟未來的福金。”
所有的人,都露出驚訝不已的表情,除了他身旁的那位十三爺,但我見他保持微笑背後隱藏着同樣的疑問。
我收起吃驚,微笑着挨近他,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真能吹!你什麼人啊,我嫁的人除了皇帝,只有皇親呢。”
他淡淡的笑看着我,像個寵溺女兒的父親。
“哈哈哈……”肥胖的二爺朗聲笑着,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既然天性冷漠的四弟都如此說,做哥哥的也不會爲這樣普通的女子再說什麼。這樣的姑娘江南一大把呢。”
肥胖男子說着對手下人一聲吩咐:“我們走。”
“送二哥。”他與那位十三爺微微前傾,好像要磕頭行禮。
“等等!”我開口阻止,他冷冷的瞥了我一眼,我也不去看他,只向那個胖男子問道:“我家關太呢?!”
胖男子不解的看着我,他旁邊的滿人忙對他耳語幾句,他釋然笑道:“馬上叫人給你送過來。”
不多會,他們把滿臉是傷的關太送到亭子旁。
我掙開出他的懷抱,跑過去察看關太的傷勢,他扶着我,與那位十三爺一塊迎了過去。
“疼麼?”我取出隨身帶着的錦囊裡藥膏,一面問着痛哭流涕的關太。
“不疼,奴才是難過沒能保護好二小姐。”關太猛吸鼻子,淚水污濁了白淨的臉,像個大花貓一樣。
“行了,行了,男人家大白天的哭成這樣,人家還以爲我這個做主子的虐待你呢。”笑着拍了拍關太的肩安慰數句,卻未在意自己臉上仍舊掛着淚珠。
“二小姐又說笑了。”關太這才笑着抹去眼淚。
爲免再出差錯,在他的堅持下,由他二人送我回家。
一路上我忘記了方纔的驚嚇,一面與關太商量着怎樣瞞過額娘,一面央了他爲我摘桃花。
跟在旁邊的十三爺笑着說道:“桃之夭夭……”
我聽見笑着接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他笑道:“你也會背《詩經》?”
我不以爲然地回答:“不是每個人都會麼?”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
不多一會,到了姐夫家後門,遠遠的看見黑壓壓一大羣人,六神無主的商量着如何尋我。阿瑪拼命的安慰痛哭不止的額娘,就連大哥哥、二哥哥也急匆匆的趕了回來。
衆人見了我,喜極而泣,謝祖先、跪觀音的亂作一團。阿瑪正要揚手打我,二哥哥率先反應過來,一把將我護在懷裡,眼眶紅了紅。
我摟着哥哥的脖子,小聲說道:“馨兒再不亂跑讓阿瑪擔心了。”
二哥哥寵溺的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誰會相信你的保證呢!”我撒嬌的把頭埋進哥哥懷裡,順利逃過了責罰。
待衆人安靜下來,眼光看向我的“恩人”,突然嘩嘩嘩的全跪了下來,剩下我跟關太兩人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給主子請安,主子吉祥;給十三阿哥請安,十三阿哥吉祥。”阿瑪、姐夫、哥哥們齊聲說道。
我回首看他,黑色的袍子隱隱有團龍紋,而腰上繫着的金黃色帶子,分明就是皇子的打扮。
他笑了起來,宛若我手中抱着的灼灼桃花。
看着幼時所繪的桃花圖,想着八年後再見的這個男子,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樣,從未見過這樣的冷漠,他眼中的絕然,讓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顫。
我想,我所執著的,不過是我心中手製的偶像罷了。
淡淡嘆了一口氣,我收起這幅桃花圖,連帶我的回憶,一齊塵封。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他永不會記得桃樹下的那個女孩。
注:
一.康熙三十八年三月,湖廣總督郭琇迎駕於德州(時康熙第三次南巡),此處杜撰湖廣巡撫於康熙四十二年南巡時亦至揚州迎駕。(《東華錄》)
二.康熙四十二年,一月至三月,南巡至江寧、蘇州、杭州,太子,四貝勒、十三阿哥隨行。(馮爾康《雍正傳》)
三.江寧織造曹寅給康熙的密摺中提到“京中混帳人”(康熙語,指太子指使之人)在蘇州採買漢族女子,康熙囑之“詳細奏來”。(《康熙御筆硃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