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推就開。穆瀾關上門鬆了口氣。鼻端飄來茶香,她警覺地回過頭。
升着炭盆的亭閣暖意融融。窗邊案几旁一位年輕公子正在煮茶。
雪白的皮帽,淺綠色的錦緞面銀貂出鋒皮毛寬袍,還有他脣角浮現的淺淺笑容,讓穆瀾有些恍惚。亭閣下面那場鬥毆彷彿並不存在。這裡異樣的靜謐,她似乎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炭爐紅色的火苗溫柔舔着紫砂水壺。他垂下眼簾靜等着水開,一雙白皙修長的手自寬大袍袖中伸出,穩穩提起了水壺。
穆瀾見過茗煙煮茶,也見過杜之仙煮茶,遠遠見過母親煮茶。那些優雅淡然的舉止都不及眼前這位帶給她的震驚。她心裡浮現出一句詩:“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水入茶盞,盈香滿室。
他擡起頭望向穆瀾。
“走錯地方了,抱歉。”穆瀾回過神,轉身欲走。
“穆少班主,我們見過,你忘了嗎?端午,揚州。你手裡的獅子頭套撞到我了。”他放下水壺。靜月般的笑容溫柔而美。
端午那天,他穿了件淺綠色的繭綢圓領直裰,淺笑的眉眼透出股雨後青竹的氣息,如月般皎皎。溫文爾雅地站立在雜亂的人羣中。
還意外得了他一百兩賞錢。穆瀾一拍腦袋想起來了。她擡手一揖:“原來是您。上次沒來得及向公子道謝。謝您打賞。”
這世界真小,竟然在京城又遇見了。
他笑了笑,目光移向窗外:“坐吧。你是哪邊的?”
穆瀾眨了眨眼,有點遲疑地問道:“看穿着打扮,您該不會是許三公子那邊的吧?”
愉悅的笑聲從他喉間發出。他攤開了手,戲謔地說道:“還沒來得及寫詩出場,就困在這兒了。你該不會想和我在這裡打一架吧?”
“原來閣下是許三公子請來的槍手啊!”穆瀾笑着大方地走過去坐在了他對面。下面的喧鬧聲仍在繼續,中間雜夾着各種對罵呻吟。她揶愉道:“好像是你那方勝了。公子不會出賣我這條漏網之魚吧?”
她的話又逗得他大笑起來。
“我與你也算有緣。真沒想到你竟然是名舉子。”他回想當時那一幕,有些感慨,“走雜耍賣藝的少年都知讀書奮進中舉。朝廷將來何愁沒有棟樑之材。”
“春闈能高中進士者,誰不是才高八斗?入仕之後也非人人皆國之棟樑。”穆瀾隨口答道。
“哦?穆公子趕赴春闈,難道不是爲了能實現心中抱負,造福百姓?”
“您誤會了。”穆瀾大笑:“我不是舉子。我是來看熱鬧的。兩邊打起來,在下正想離開。誰知道門外衝進一羣手執棍棒的家僕,大喊,看清衣裳,打!在下衣着寒酸,被誤認成了譚解元那邊的舉子。只好抱頭鼠竄,意外闖到您這兒來了。”
原來是這樣。穆瀾說得生動。他想着那句看清衣裳打,也有些忍俊不禁。
“既來之,則安之。”他把茶推向穆瀾,溫和地問道,“沒想到你不僅玩雜耍,還對鬥詩感興趣。讀過書?”
“哎,實話告訴你吧。其實是穆家班在獻藝。結果許三公子與譚解元鬥詩消息一出,看客們顧不得扔賞錢,一溜煙全跑了。在下一時好奇,跟着來看看名震京城的兩位公子。”
她的話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想像眼前這少年沒拿到賞錢的模樣,他就想笑:“該不會是一時氣憤,才跑來看的吧?”
穆瀾當然不會承認:“在下豈敢對許三公子和譚解元心懷憤恨。這消息傳出去,外頭整條街的小娘子們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
“京城有句話叫萬人空巷看許郎。”
“如今又多出一句話叫,羞殺衛階解元郎。”穆瀾一本正經地將打聽來的話接上了。
兩人驀地同時笑出聲來。
他笑得愉悅,像一枝白玉牡丹徐徐綻放。穆瀾脫口而出:“不過,我覺得她們真沒眼光。如果公子與許三郎譚解元並肩同行,就該羞殺二郎了。”
他爲之一怔。白玉般的面頰上漸漸浮現出一抹粉色,脣角禁不住微微上揚:“當天我在揚州見着穆公子,就感概江南靈秀,連個雜耍班的小子都眉目如畫。”
穆瀾噗地笑了:“這番話聽到外人耳中,必定認爲你我二人嫉妒他倆,正互相吹捧對方呢!”
他跟着笑了起來:“那得小聲一點。莫讓外面打架的人聽到了。穆公子,用些點心吧。”
一碟蔥香牛舌餅,一碟蜜三刀,一碟核桃酥,一碟豌豆黃。
茶不是碾篩煮的茶湯。細長的葉在水中舒展開來,一色清幽。穆瀾淺啜了口茶順嘴說道:“六安瓜片清淡,佐這些點心正好解膩。”
他眼中閃過詫異之色。一個雜耍班的小子居然知道這茶是六安瓜片?
不動聲色地先拿起一塊豌豆黃吃着。穆瀾也拿了一塊。這少年防範心很重嘛,只取他取用過的那碟豌豆黃。
細膩的口感,甜而不膩,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豌豆黃了!
她驀然瞪大的眼睛裡噙着驚喜。小巧的舌頭無意中舔過嘴脣。讓他想起幼時喂小奶貓吃奶的情景。才說她防範心重,轉眼就看到這麼可愛的一面。他莞爾一笑。才十五六歲年紀,哪有那麼深的心機?
啃完一塊豌豆黃,穆瀾又取了一枚蔥香牛舌餅,吃得餅屑簌簌直掉。她忙不迭地用手託着,眉眼都因手裡的餅香幸福得咪了起來。
他眼裡笑意越發重了。
“京城太小,事實上我有個朋友長得也極英俊,不輸許三公子和譚解元。”穆瀾吃得高興,想起了林一川,順嘴說道。
“哦?能得穆公子如此推崇,能壓過那二位,必是位美男子了。”他突然想到剛纔穆瀾也這樣贊過自己,不由失笑,換了話題,“這些點心外面買不到。回頭我囑人送兩匣子給你。”
“不用不用。過猶不及。”穆瀾心想若讓母親看見,定又要刨根問底。不過這豌豆黃實在太香了,她可以偷兩塊帶回去讓核桃嚐嚐。
他並不勉強。吃過一塊就不再吃,很貼心地替穆瀾續着茶水。
兩人說話間,公侯府的家僕人多武力強,秋風掃落葉般將舉子們打得抱頭鼠竄。這會兒已是打掃戰場的尾聲。
這時,外面又一陣喧譁聲傳來。穆瀾從窗戶望出去,奇道:“怎麼來的不是京畿衙門的人?竟然是東廠番子?”
他往外看了眼,眉心輕蹙了下又散了開。公侯家的公子們叫來了家僕,潭弈也能叫來東廠番子幫忙。理所當然的事。
穆瀾就看了一眼,轉過身繼續喝茶。現在不是出去的好時機,她還是賴在這裡好了。
“對了,得了公子賞銀,吃了您的茶點,還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天下事,他需要學的太多。他略一思索便道:“我字無涯。我與許三公子是親戚。”
“怪不得。我總覺得看無涯公子面善,似在哪兒見過。”和皎月般的許三郎是親戚,難怪她見他時有種熟悉感。
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看了眼,臉色大變。幾個東廠番子朝着亭閣奔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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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綠衫兒是早有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