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美騎在馬上,一路疾行,終於在日落之前,趕到了豐寧城裡。
豐寧城位於灤河和小灤河交匯之處,背靠沙爾呼山,位置十分要緊。
東南連接承德城,東北沿着小灤河,可直達應昌城。
應昌城位於蝦蟆嶺,西接灤河上游支流四道河源頭,東連潢河源頭,被稱爲遼河河套地區的鎖鑰北門。
豐寧城西南過沙爾呼山,可直抵潮河。潮河蜿蜒南下,過古北口入邊牆,進密雲直抵通州,然後成爲直通天津的潞河。
西北逆着灤河繼續,可抵達興化城。
如此要緊的城池,大明這幾年來一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建。
現在城圍二十六裡,分四門,裡面一半是軍營官倉,一半是民商鋪舍,還有兩座佛剎。經過數年經營,這裡已經成爲方圓數百里的經濟、文化中心。
胡宗美一行十餘人,驗過腰牌文書,進了豐寧城,直接到豐寧城守備府報道。
守備是一位輕車都尉,管着一個步兵團,以及一個附近牧民組成了營衛騎兵團,姓丁。
“丁守備,在下胡宗美,奉中軍都督府銓政司之命,調往戚帥麾下前敵參謀處。請問戚帥還在豐寧城嗎?”
丁守備看過胡宗美的文書
胡宗美,籍貫徽州,直接由銓政司調派。這一看就知道他肯定跟宣城縣公胡公關係匪淺。
“胡參謀,戚帥四天前巡視完豐寧一帶防務,去了興化城。某安排你住下,明早換馬,繼續前往興化城。”
“謝丁守備!”
安頓下來後,趁着只是黃昏,天色還尚亮,胡宗美拉着同伴在豐寧城裡閒逛起來。
北半城是官衙、軍營和官倉。
建築都是高牆大屋,一個院一個院的連成一片。
遼河河套地區現在被劃歸爲宣徽院管轄。
宣徽院在這裡設了西遼河廳,治所在承德城。再分設興化、豐寧、承德、應昌、巴林、通遼、赤峰、朝陽、建昌九個治事所,分管當地民政。
所以官衙只有守備府和治事所,一東一西,一大一小。
南半城是民舍,兩條主幹道兩邊全是商鋪。
福建的茶葉、嶺南的蔗糖、江西的瓷器、湖廣的大米、蘇杭的絲綢、松江的棉布、安徽的紙張、直隸的鹽巴、河南的麪粉、山東的小米、河套的羊毛牛肉乾.
琳琅滿目。
商鋪裡,夥計和掌櫃操着帶各地口音的官話,跟客商交談。
胡宗美可以聽出安徽徽州、山東臨清、山西太原、直隸天津、河南開封、蘇州太倉、福建福州等地的口音。
客商或穿衫袍,或穿曳撒,操着生硬的官話。你可以從他們的官話裡,聽出漠南、遼西、等地的口音。
城東有一條街,兩邊全是腳店和酒樓。
腳店裡坐滿了腳伕挑夫,還有放假出營的軍士,短打勁裝。
酒樓裡進出的都是些商賈、文士以及附近的頭人和百戶,穿着長衫袍和質孫服,頭戴帽巾。
腳店裡以麪食爲主,有燒餅、湯餅、蒸餅、籠餅、春餅,有蝴蝶面、水滑面、託掌面、切面、掛麪、餛飩、合餎.
胡宗美驚奇地發現,他在京城各種小店看到的麪食,這裡基本上都能看到,只是做出來的味道,可能有差異。
米飯和炒菜多在酒樓,胡宗美還從一家酒樓裡聞到了鴛鴦火鍋的味道。
胡宗美忍不住對同伴說道:“真是想不到,塞外新城,居然繁華到了這個地步,不輸內地富庶縣城。”
胡宗美一行人吃了晚飯,回住所的路上經過豐寧公學,正好遇到散學。
從大門涌出數百學子,有的是城中軍民子弟,有的是城外牧民子弟。他們三兩結伴,夾着書本,說說笑笑,走路回家。
第二天一早,軍營裡的軍號聲驚醒了胡宗美。
他猛地從牀上彈起來,穿好衣服,叫醒同伴,出去後圍着搖井洗漱。吃了早飯,他們牽着各自的坐騎,沿着大街奔西門。
在西門大街上,看到六位僧人,穿着灰褐色僧衣,蹬着布鞋,打着綁腿,揹着行李,左手拿着念珠,排成一隊,徒步向西門而去。
胡宗美十分好奇,問路邊行人。
“勞駕問下長者,這六位僧人是做什麼去的?”
行人長者看了一眼牽着馬的胡宗美,答道:“這是善化院的僧人,按例出去苦修。”
“苦修?”
“對,這些苦行僧出去十天左右,繞着豐寧百餘里的地方走一大圈,給沿途的牧民唸經祈福,遇到病人還看病舍藥。
有時遇到老人病故,就給牧民做超度法事。”
一位同伴忍不住說道:“啊,他們這是去化緣求捐嗎?”
“不,化緣求捐怎麼叫苦修?”長者一口否定,“按照戒律,這些苦修僧不得主動向檀越求施捨,人家給什麼就吃什麼。
除了當時那一餐吃的喝的,其餘一干衣物、布帛、金銀都不得接受,就連多餘的食物都不準接受。”
同行好奇地問道:“要是那一天沒有人施捨呢?”
長者答道:“那就餓一天。這些僧人最忌諱碰錢,金銀銅錢,堅決不能碰,說是他們持戒後碰了就會墜入阿鼻地獄。”
胡宗美好奇了,“想不到塞北的僧人,與中原的僧人截然不同啊。長者,你知道這是哪一宗的僧人嗎?”
“哪一宗就不知道,反正只知道他們自稱是釋門歸正會的僧人。”
“釋門歸正會?”
“是的,這些釋門歸正會的僧人說,如今的釋門,不再專持與佛經,也不講修身普渡,只知道披着袈裟行斂財行樂之事,已經墜入魔道。
他們要清源歸正,重新回到捨棄俗念、專事修身普渡的釋門正途上來。”
胡宗美和同伴們都驚呆了,“還有這樣的釋門宗派?我們怎麼沒聽說過?”
旁邊有位商旅開口說道:“釋門歸正會,也叫真義宗,源起甘肅河西一帶。說是一羣不被關中釋門不容的僧人,西去河西,意欲尋找真正的釋門真義。
在那邊遇到了此前從西域逃入河西的僧人。兩邊爭論了二三十年,最後發現其實兩邊追求的佛義是一致的,於是就合爲一宗。
吸收了律宗、禪宗和密宗部分佛義真言,嚴格戒律,堅持真正的釋門修行,自稱爲真義宗。
霍公督陝甘時,得知了這些僧人言行,深以爲善,上奏給了朝廷。皇上也覺得如此修行,纔是真正是修佛之道。於是就下詔褒獎,引入各地。
霍公爲他們組織了釋門歸正會,然後迅速傳播於甘肅、青海、寧夏、以及灤河、遼河等地。”
原來如此!
胡宗美跟着六位僧人出了西門,有走了兩三百米。僧人折向西南,胡宗美等人要沿着西北官道趕路。
胡宗美翻身上馬,轉頭一看,只見朝陽升起,萬丈金光越過豐寧城,照在了綠油油的草原上,流光溢彩,更是把六位僧人照得如金身羅漢一般。
他們穿着粗布僧人,揹着高高的行囊,左手持念珠,右手拄杖,昂着頭,直着腰,嘴裡唸唸有詞,不緊不慢地走着。
一陣風從草原那邊吹過來,吹過胡宗美的臉,他彷彿聽到了僧人嘴裡的念詞。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
胡宗美跟同伴體恤馬力,一路小跑,兩個時辰後來到郭家屯堡。
郭家屯堡既是驛站,又是城堡要塞。
城方四里,牆高兩丈,六米五。開南北兩正門,東西兩側門。裡面大半是驛站,還有少部分是郭家屯供銷站。
沒錯,就是楊金水建立的供銷社,在郭家屯有一家供銷站,專門針對附近的牧民零售鹽巴、糧食、馬蹄、棉布。
供銷站的人員還身兼多職,比如醫生,可醫人治獸;比如鐵匠,可定製馬蹄或轡頭;比如木匠,可修葺馬車、帳篷。
關外地廣人稀,一般是每隔四十里有一座城堡驛站,從承德到豐寧共有四座城堡驛站,從豐寧到興化城有兩座城堡驛站。
從承德到赤峰,有六座城堡驛站。
赤峰到巴林有三座城堡驛站,到通遼有五座城堡驛站。
豐寧到應昌有兩座城堡驛站。應昌到巴林三座城堡驛站。
承德到建昌有兩座城堡驛站。
從建昌到朝陽有兩座城堡驛站。
從朝陽到赤峰有三座城堡驛站,到通遼有五座城堡驛站,到廣寧中屯錦州城有兩座城堡驛站。
草原上也是逐水而行,官道也是沿着河流延伸。
這些分佈在河畔官道上的城堡驛站,與承德、赤峰、豐寧、興化、巴林、通遼、朝陽、應昌等城,組成網狀鐵鏈,把灤河和西遼河圍成的河套地區,牢牢地羈置爲大明疆域。
郭家屯堡駐紮着一隊邊軍,一隊當地營衛騎兵,還有二十幾位驛站驛卒,五六位供銷站站員。
胡宗美一行人在這裡休息了一個小時,人吃了麪餅,喝了涼白開。馬餵了苜蓿草料,也喝了水,告別驛卒,繼續趕路。
官道上車隊絡繹不絕,高輪馬車奔流不息。沉重的貨車緩緩而行。
輕快的驛車快速駛過。
驛車是指某城到某城,沿着官道行駛、有固定路線和固定時間、只在驛站歇息的馬車。
一般是一天一班。繁華的一天兩到三班。冷清的就兩三天一班。一般爲四駕馬車和六駕馬車。
還時不時有騎兵隊來回巡邏。
這些騎兵有豐寧和興化城派出的騎兵隊,也有郭家屯騎兵隊日常巡邏。
只是兩者負責的區域不同,中間有重迭交叉。
官道兩邊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頂頂氈包遠遠地點在綠色的草原中。一羣羣羊兒像朵朵白雲,在綠色的天空飄蕩着。
牧民騎着馬,揮舞着馬鞭,牧羊犬在草叢裡鑽進鑽出。悠悠的,胡宗美聽到牧民唱歌的聲音。
這歌聲就像天上飛翔的遊隼獵鷹,極遠,卻圍着你縈繞盤桓着。
在半溝堡休息了一晚,胡宗美一行人在中午之前,趕到了興化城。
興化城位於灤河上游,是四道河、克蚌河匯入灤河交匯處,在開平舊城以東三十里。
城圍二十四里,分開四門。
胡宗美一行人進到興化城,先去燕北都司報道。
燕北都司隸屬京營總督,統轄灤河、西遼河一帶駐軍。蒙古左六翼翼衛軍,也聽從它的調遣指揮。
戚繼光兼任燕北都司都指揮使。
胡宗美在小校帶領下,面見了戚繼光。
“三十七郎,你到了就好,趕上好機會了。”戚繼光開門見山地說道,“你馬上去燕北都司參謀處報到,安置好後換上軍裝趕緊來大帳參加會議,一個小時召開軍事會議。”
胡宗美眼睛一亮:“戚帥,有仗要打?”
“沒錯,還是大仗,快去報到安置好,速來參加會議。”
“是!”胡宗美興奮地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報到、領軍裝、找到住所、放置行李,再換好衣裝,胡宗美匆匆趕到大帳,時間過了五十分鐘。
大帳裡站滿了人,各自按照軍階分站着。胡宗美屬於文職參謀官,暫領正八品的忠武副尉軍階。
“戚帥到!”
衆人馬上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