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寒, 市郊一所私人俱樂部外,一部低調的黑色轎車靜悄悄匿在幾棵大樹中間。
從外觀看,俱樂部與附近其他別墅並無差別, 除了門前杵着的電線杆子似的兩名保安, 以及別有用心栽植的兩排繁密的高大花木。斷斷續續有人從那道隱蔽的門裡進或者出, 有步履生風的, 有醉醺醺被人攙着扶着的。這是一道意義特殊的門, 裡面與外面,兩重天。
車裡很暖,雖是寒夜, 車內人並未遭太大罪。
“來一根?”
冉靖搖頭,伸過來的煙收了回去。
扒皮把煙叼進嘴裡, 打了火。
冉靖幾不可察皺皺鼻子, 把窗開了一條縫。
“靖哥, 你把座搖下去眯會兒吧,有我盯着呢。”
扒皮只服兩種人, 比他橫的,比他富的。所以,林滔一句話,他屁都沒放一個就痛痛快快跟着冉靖來了。
冉靖掀袖子看錶,說:“差不多了。”
話音落, 就看到一條影子鬼鬼祟祟朝這邊移來。
扒皮搖下窗。
“扒哥!”
窗外人喊了聲, 遞進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扒皮接了, 拉開外殼拉鍊, 一隻DV鏡頭露了出來。
他撥弄幾下, 拿給冉靖看。
冉靖迅速瀏覽一遍,朝他一點頭。
扒皮齜牙, 朝外面那人豎豎大拇指,丟出去一個信封。
*
臨近年尾,集團內外各項報賬、清算、查賬、分紅等等逐項事宜,愁的人焦頭爛額。當家人林文升遠在國外避清閒,可苦殺了幾位高管。
往年,一到這個敏感期,林滔必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今遭卻一反常態,優哉遊哉當起了甩手大爺。那股清閒勁讓幾位副手都看不下去了,小心彙報着鄭啓陽最近的新動作,言外之意,林總您該緊張起來了。
林滔不以爲然笑着:“別瞎操心,手上的活幹好,賬面該走的賬全部走完,一定要給我做的漂亮些,確保集團查賬順利過關。其他事不用你們管。”
梆梆——有人敲門。
“進來。”
看見進來的是冉靖,林滔便打發那幾位出去:“行了,我心裡有數,你們忙去吧。”
副總們各懷心思,離去時紛紛朝冉靖投去狐疑的眼神,不明這位連高中都沒念過的銷售經理緣何那麼得林總青眼。
冉靖無視那些含義不明的眼神,呈給林滔一個紙袋,裡面是一張刻好的光盤。
林滔喜不自勝,彈了一下:“這可是個寶貝,這個年過得如何,全仗它了!”
中午,幾位漂亮的前臺姑娘看到新任銷售經理和林總一起離開,上了林總的車,紛紛投去豔羨的目光,暗暗揣摩日後要多獻殷勤。
午飯定在林滔常去的酒店,扒皮也在,算是慶功宴。
“行啊,小兔崽子,長本事了。”
扒皮被誇得不好意思,掀起額前幾根雜毛。“林哥過獎,這都是靖哥出的主意,我就跑跑腿,動動嘴。”
還真不是謙虛,主意是冉靖出的,活是他指揮人乾的。
“你覺得扒皮怎麼樣?”
飯後回公司,林滔突然問。
冉靖搖上車窗,分析他話裡的意思,說:“是塊幹活的料。” 回答得滴水不漏。
林滔閉目仰頭:“眼光不錯。這樣,以後跑腿的活就交給他,我再給你物色幾個腦袋靈活的。你天天跑裡跑外的,關係公司的臉面,得配車了。”
冉靖沒反對,算是默認了。
這錢,不是好拿的。
*
又一鼓冷空氣來襲,天空撲撲砸下密密的雪糝。
到了晚上,雪糝膨脹,舒張成大多大多的六瓣雪花。
下課後,陶筠站在街邊,有些無措地望着突然變臉的天,呵呵手,裹緊圍巾。口袋裡的手機適時叫起:“找家店暖和暖和,我馬上就到。”
她笑着呵呵手,拐進了街邊一家裝飾別緻的店面。
路上堵了半個多小時,步入咖啡店看到低頭看書的陶筠時,冉靖情不自禁彎了嘴角。
陶筠合上雜誌,跳起來揪住他胳膊:“我餓死了!”
他拿下她冰涼的手握在掌心:“帶你去吃好的!”
隔壁就是一家高檔餐廳。
翻開菜單,陶筠心虛地瞟了眼笑臉相迎的女服務員,掀起菜單遮臉,朝對面做了口型:“換一家吧。”
冉靖險些背過氣,瞪她一眼,奪過菜單,眼皮不帶眨的點了幾道最貴的。
服務員年輕漂亮的臉蛋笑開了一朵花,一步三回頭走向工作間。
陶筠噘嘴:“我發現,你還挺招人的。”
冉靖捏了捏她臾白的指腹,說:“這說明你眼光好。”
陶筠雙手托腮,仔細觀察他:西裝革履,羊毛大衣,頭面收拾得清清爽爽,英氣畢現。頗有精英派頭。
比起初見時,現在的他多了幾分平和,少了些戾氣,五官解凍,表情也生動起來,越發的英俊迷人。
離開時地上已鋪了厚厚一層白。
冉靖打了個電話,開過來一輛車。
在陶筠滿目驚詫中,冉靖拉開車門塞她進去。
“嫂子好,我叫馬成龍!”
司機的大肥臉朝後努力朝後伸着,極力討好。
陶筠咋舌,擡眸打量陌生的車頂和司機,詢問的目光最後盯着身邊剛上來的人。
冉靖脣形微撮,在她鬢角輕啄,貼着她耳根說:“公司安排的。”
到了小區門口冉靖便讓馬成龍停了車,陪陶筠走回去。
“這幾天比較忙,顧不上你,你照顧好自己。”
陶筠沒太大反應,腦袋被一籮筐問號佔據着,轉不過來。
車都給配上了,職務一定低不了。林滔看中冉靖什麼了?
*
冉靖真的忙了起來,好幾天沒着面。陶筠課多,也沒心思想別的。
這天,她上完課,中午去美食街覓食,順帶買了些水果,以便下午慰勞小崽子們。
買多了,她捨不得打車,只好提着沉甸甸的兩大袋子慢吞吞往回走。
“嫂子?”
躥來一個人,很年輕,塊頭挺大,留了個板寸頭,手上掛了串紫檀,一看就是古玩街砍價能砍到十塊錢三串的地攤貨。衣着、造型,典型的混混標配。唯獨不大和諧的,是一張略顯稚嫩、透着股子憨勁的肉臉。
陶筠愣了愣纔想起來是那晚見到的司機——馬成龍。
那晚他是坐在車裡,沒想到站直了居然這麼大塊,造型也是如此獨特。
他上來幫陶筠提水果,陶筠拒絕了:“不用,提得動。”
“跟我還客氣什麼,我和靖哥誰跟誰啊!”硬是從她手裡把兩個袋子奪了過來。
陶筠手上猛地一輕鬆,重量全轉移到了心裡。
“你跟他,很熟?”
馬成龍一臉吃驚狀:“他沒提過我?太不夠意思了!”
兩片厚嘴脣一吧唧,吐掉菸頭,大笨腳一踩,踢到路邊。一點都不愛護環境。
陶筠沒注意這些,一心待他下文。
“我們一條街上混大的,他是我們的頭兒!”
言語間半是自豪,半是崇拜。
陶筠頓了頓腳步:“你們以前幹什麼的?”
他憨憨一笑:“什麼都幹!我哥可威風了,罩着我們一大幫子人,管着好幾條街,幾條街的老闆都怕我們,保護費收得可容易了,誰敢來找事就弄死丫的……噢,有時還負責送下夜班的小姐回家,我現在都想不明白,你說她們都做小姐了還擔心什麼安全不安全啊……”
馬成龍越說越來勁,完全沒注意到陶筠步伐越來越慢,臉色越來越黑。
“……我們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偷搶打砸都是一塊乾的,他指揮我行動……沒想到後來……唉,不提也罷,反正現在又能跟着他了,我心裡特高興!”
到地方了,水果重新回了陶筠手上。
“嫂子你忙,有事就叫我,一點都不麻煩,自己人,千萬甭跟我客氣!”
整個下午,陶筠癡癡呆呆,別說當面聽課的學生了,連偶然巡視經過的教管都發現不對勁了。
“不舒服?快點回去休息,可別耽誤了明天的課!”
臨近期末,最不能出岔子的就是老師。
“我沒事。”她勉強擠出一星笑容。
一個人的過去到底重不重要?
她躺牀上輾轉半天也沒能得出個結論。
手機響時她磨蹭半天才接。
雖然碰見不到面,但電話沒斷過,起碼一天一個,例行噓寒問暖。
今天也不例外。
陶筠“嗯嗯”問什麼回答什麼,乍聽無異,但冉靖何其敏感,立刻聽出不對勁:“病了?怎麼有氣無力的。”
“沒有。”陶筠坐起來,聲音正常了些,“你還在外面?”
那頭亂糟糟的,還有音樂聲。
“嗯,公司年會。”他似乎找了個清淨地,音質一下清晰不少。“你到家了,吃飯沒?”
陶筠食指纏着髮梢繞了一圈又一圈,直至髮根。
她不想撒謊,也不想跟他繞。太麻煩,太浪費時間,勞心勞力。
“中午買水果碰見馬成龍了。你們以前就認識?”
耳邊呼吸聲加重。
陶筠屏息,闔目,眼角微溼潤。
另一撮頭髮又被纏至髮根,他的聲音終於穿破沉重的呼吸聲傳來:“嗯,那都是以前了。我也不知道他怎麼就進了公司,還那麼巧就被指派給了我。”刻意強調,“真的是巧合。”
他想說再不會跟混混扯上關係,但同時也默認了馬成龍的話。
喉嚨痠痛,陶筠默然良久,方說:“我還沒吃飯,去弄點吃的。”腳踏到地上又補了句,“你完事不用過來了,我想早點睡,就這樣,再見。”
宴會廳外的走廊一角,冉靖對着手機盯了半天,胸口一漲一漲,疼得直咬牙。
一人吹着口哨走來,看見他,腳步一頓:“哥?你怎麼站這兒,裡邊不是剛開始?”
馬成龍進來放水,卻看到冉靖孤零零一人站在暗處。
冉靖收了手機,眼睛半斂,面上一沉。
“哥……”
馬成龍嘴剛張開,就被揪住了衣領。
那麼一大塊頭,被冉靖輕鬆鬆丟死狗似的丟到車上。
馬成龍摸摸磕疼的腦殼,抗議:“我靠,你輕點!”
冉靖摔上車門:“再敢見陶筠我剁了你!”
馬成龍脖子一梗,欲反駁,瞥見他眼睛直噴火,頓時萎了下去。
過了會兒,不怕死地胸脯一挺:“我這是爲你好,知道你現在在幹什麼嗎?要做大事怎麼能被一個女人……”
“你他媽給我滾!”
冉靖飛起一腳踹他下去。
“你大爺!你祖宗!”馬成龍捂住屁股跳腳大罵,“狗咬呂洞賓!”
車裡,冉靖像被抽了筋骨倒在座上,狠狠揉着太陽穴,好半天才緩過勁,推門下車,踅回了宴會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