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天是下着雨,雨絲細細密密。

伊春早早給墨雲卿留了書信,約好在後山桃林見。

她打着紫竹骨的傘,傘上還畫了兩隻蝴蝶並一朵花,精緻的很。她整個人也難得打扮的精緻,丁香色的新羅裙,頭髮梳得整齊,面上薄施粉黛,自覺不輸給他人。

走到桃花林裡,那桃花快要謝了,沉甸甸地垂下來,墨雲卿就站在樹下,抱着胳膊,臉上滿是不耐煩。

伊春橫看豎看,怎麼看怎麼喜歡,他往桃花樹下一站,漂亮又神采飛揚的臉,像剛從雲海裡蒸騰出的朝陽,旁人都要靠邊的。

決定了,今天一定和他說。

要問問他,自己這樣打扮好不好看。

還有,他和文靜走的太近了,雖然不如以前他和她(她自己以爲的),但總是叫她心裡不舒坦。說不定他就是故意和文靜好,來氣她(還是自己以爲的)。

最後,她怪喜歡他的,想和他一起,不知他願不願。

“到底什麼事叫我?”因着她不說話,他終於開口了,聲線低沉。

伊春露出個溫柔的笑來,心底到底有些忐忑,試探着問他:“吃飯了沒?”

他眉頭皺得更深:“你廢話什麼?到底說不說?”

伊春只得正色道:“好吧,雲卿。我喜歡你,你看我如何?咱們和師父求情去,讓他老人家做主好不好?”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怪,像是看到一羣豬突然飛上天,喃喃道:“葛伊春,你方纔說了什麼?再說一遍?”

伊春臉上紅紅的,好像比桃花還要豔麗幾分。

“我說,我喜歡你,想和你成親,你中意嗎?”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有雨水打在傘上啪啪的聲響,伊春越等越覺得自己心跳就和那聲音一樣雜亂。

他突然露出一個被侮辱或者被戲耍的憤怒表情來,眉毛倒豎:“你玩夠了沒?安分點行不行?老子生下來就是被你耍着玩的嗎?”

伊春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我什麼時候耍你了?是說正經的呢。”

他厭惡地甩着袖子,把身上的積水撣掉,冷道:“你有過正經的時候嗎?好罷,退一萬步來說,你是真的。你喜歡我,要同我成親。你又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你配叫我娶你嗎?有這個時間,不如回去照照鏡子!”

他掉臉就走。伊春趕緊追了兩步:“哎,我真的是正經的呀!你同我發什麼火?文靜當真比我好?”

他回過頭來,只丟下一句話:“她什麼都比你好。說什麼喜歡我,你是什麼東西!”

紫竹骨的傘掉在地上,伊春呆呆站在桃林裡發了很久的呆。

她向來遲鈍,還不太能搞明白究竟是遭遇了什麼樣的對待。

仔細回想一下與他相處的這八年,長久的時間,像流水一樣從腦海裡緩緩延伸開。

和他相遇的時候她才六歲,因爲父母都是減蘭山莊的下人,她便認定了自己將來也是要做丫鬟的,成日家拿着塊抹布到處擦擦洗洗,權當事先練習。

從某方面來說,伊春是個很認真負責的好孩子。

後來在河邊遇到墨雲卿,他仗着主子身份罵着打着要她陪自己玩木劍,伊春被纏得不耐煩起來,奪過木劍刷在他臉上,將他打得在牀上躺了三天。

誰曾想這一打卻從此改變了她的身份,山莊主人當晚就找了過來。爹孃以爲他是來興師問罪,嚇得早早把伊春五花大綁丟在門外,隨他處置。

山莊主人非但沒打她,反而還摸着她的腦袋誇她是好孩子,順便把繩子給解了。

她爹從窗戶裡探出個頭,語帶哭腔:“老爺,這孩子冒犯主子,實在是……天大的罪,隨您處罰我們絕不敢吭聲!”

山莊主人於是笑道:“我看這孩子骨骼清奇,是個練武的好料子,乾脆做我徒弟吧。”

說罷低頭又來問伊春:“如何,要跟着師父學武嗎?將來把斬春劍給你繼承。”

斬春劍鋒利無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減蘭山莊的代表。

伊春想,那劍利的很,拿來切菜切瓜,必然順手之極。於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減蘭山莊的弟子。

聽說減蘭山莊的功夫是隻傳血親,而且傳男不傳女,她師父卻硬把舊規矩改了,打着什麼不能閉關自守的名號,不限男女,招了四五個孩子進來傳授武藝。

當然這些伊春並不關心,她只知道自己身份變了,不是丫鬟,成了師父的徒弟,日後須得敬業地練武,不丟人。

從此跟着師父每日在開滿茶花的一寸金臺上習武。

連着她與墨雲卿,師父共有六個弟子,最大的那個十八歲了,成天被師父罵懶惰,好色忘本。後來伊春長到八歲的時候,大師兄就失蹤了,聽說是拐了山莊下的某戶民家女子私奔來着,有沒有被抓到她就不曉得了。

再後來,伊春長到了十一歲,二師兄拐了三師姐也私奔了,臨行兩人還留下一封信,痛罵師父嚴苛似鬼,不近人情,氣得他把信當場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歲的時候,四師兄偷了斬春劍想下山,爲人發覺,師父砍了他一條胳膊逐出師門,以後再也沒看見過。

伊春從此很少見到師父笑,他總是抿着嘴,皺着眉,指導他們劍法的時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

六個弟子,到頭來只剩自己兒子和一個女徒弟。師父偶爾喝多了,便感慨:“爲師收錯了許多弟子,卻也收對了一個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別叫師父失望。”然後摸摸她的腦袋。

因着師父嚴厲異常,墨雲卿也受不了,時常不是躲在後山桃林哭,就是當面和伊春吵架。

她學什麼都又快又好,把他遠遠甩了幾條街出去。下人超過了主子,這自然是不得了的。墨雲卿看她非常不順眼,常常當面罵她:“男人婆!你比豬圈裡的豬還髒!少湊過來和我說話!”

伊春於是便低頭看自己汗嘰嘰的衣服和亂蓬蓬的髮髻,自覺一切都很好沒什麼異樣,搞不明白他到底生什麼氣。

妹妹二妞人小鬼大,聽她說起這些事,便擠眉弄眼地告訴她:“姐,我聽說男人只會欺負自己喜歡的女人,雲卿少爺是喜歡你吧?”

她仔細想了想,還真是那麼一回事。以前大師兄他們都在的時候,也不見墨雲卿挑他們的茬。

唉,這孩子,喜歡就大膽說出來,有什麼好害羞的。他長得那麼漂亮,後山桃林所有的桃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一個笑,她當然很願意。

從此往後,她看墨雲卿的眼神難免帶點“那啥啥”。

有一次聽見師父和他私底下說話,師父說:“你總挑伊春的茬,我知道你看她不順眼,因我向來寵她,你心裡不滿。你若真是不情願,我便將她也趕走,山莊斬春劍從此都是你一個人的,怎樣?”

墨雲卿急道:“你趕走那麼多人,眼下又要趕走她,是要我一個人在山莊裡悶死嗎?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伊春聽了甚是感動,果然他心裡是有她的。

她決定以後答應他,陪他下山玩,要對他好一點。

誰知過了半個月,師父又從山下帶回兩個弟子,一男一女。

男的叫楊慎,比伊春小一個月,今年十四歲。

女的叫文靜,比伊春小一歲,今年十三。

文靜來了之後,什麼都變了。

她像是天邊突然出現的一道絢麗彩虹,款款落入減蘭山莊。

伊春也不得不承認,她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當真是人如其名,文弱安靜。

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兩個字是什麼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點也不冤枉。文靜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約都比她乾淨三分。

文靜怯生生地上前給師父和伊春他們行禮,聲音也軟得能滴出水,帶着江南的口音:“文靜拜見師父,師兄,師姐。”

骨頭快要酥掉。

墨雲卿低低咳了一聲,目光膠着在她身上,像火在燒,把少女白玉般的臉龐給燒紅了。

他倆很快好的如膠似漆蜜裡調油。墨雲卿再也不會喊悶了,十二個時辰都恨不得纏着文靜,他根本沒時間悶。

在連續三次被墨雲卿拒絕下山玩耍的要求之後,伊春終於產生了一絲危機感。

像是原本認定屬於自己的東西,突然發現他打算溜走。

所以她要找墨雲卿攤牌,跟他說個清楚。

可她盤算過無數種可能,他會說什麼,臉上有怎樣的表情變化,是故作惱怒的羞澀,還是恍然大悟的喜悅。

就是沒算到他拒絕的那麼徹底。

好吧,那已經不算拒絕,而是羞辱了。

恍然大悟的人是她。

原來他根本不是喜歡她——不,這麼說不太準確,應該說他心裡其實特別討厭她,嫉妒她搶走了師父的所有注意力,要不是因爲悶得發慌,他絕對不會找她玩。

她根本是送上門歡迎人家來羞辱。

伊春在桃林裡發了很久的呆,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去哪裡。

頭上沉甸甸的珠花,還有身上美麗又繁複的羅裙,怎麼看怎麼像個笑話。她嘆了一口氣,像是憐惜似的,摸摸柔軟的腰帶,要安慰的不是這身可憐的沒派上用場的衣服,而是她這個自以爲是的人。

春天已經過去啦,這滿山的桃花,也該謝了。

伊春轉過身,就見楊慎清瘦的身影在桃花林裡一晃而過。

對上她漆黑的眼睛,他難得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想了想,解釋:“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不小心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