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上方的紅燈亮了,戴着大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護士把門關上。瞬間,這道門彷彿把世界隔成了兩半。
諸盈坐在離門最近的椅子上,諸航在她身邊,緊緊握着她的手。早晨麻醉醫生過來注射麻醉時,讓諸盈簽字。她拿起筆,看看駱家良,駱家良朝她笑着。然後,有醫護過來把他扶上擔架車,在進手術室前,麻醉已經發生作用了,駱家良意識有點暈暈的,他努力抓了下她的手,說,盈盈,等我啊!
專家告訴她,手術時間要視腹腔打開的情況來決定,有時增加3-5小時也不要害怕,只是爲了把癌竈割除得更徹底。她等着,靜靜的,不着急,哪怕天黑,當手術室門再打開時,家良就好好的了。這只是一次小別離,是一段小旅程。
卓紹華和諸航是在天放亮前來的。梓然去上學了,他給駱家良寫了張賀卡,裡面寫着他的理想,他想成爲卓姐夫那樣優秀的人。他還偷偷告訴爸爸,和他同桌的是個可愛的女生,會拉二胡,成績也好,他想和她做好朋友。帆帆又是撒嬌又是賣萌,想跟着來醫院,諸航沒依。他小嘴扁了好一會,悶悶地畫了幅畫,上面是條大魚,他說,等外公病好了,帶他去動物園看大魚。卓紹華說,大魚應該呆水族館,動物園裡住的是有腿的動物。帆帆豪氣滿天,那我和外公、梓然一起帶着大魚去動物園。
諸航豎起大拇指,強人一個。
卓紹華坐在對面,手機改成了振動。他的電話很多,時不時站起來,走到過道盡頭小聲接聽,不然就是回覆短信。首長髮短信很嫺熟了,手指按鍵快捷、高速。
諸航看了下手錶,纔過去四十分鐘,等待覺得時間的流逝過於緩慢。
“你和紹華出去喝杯茶,早着呢!”諸盈察覺到諸航突如其來的煩躁。
“不。”首長又走向了過道盡頭,背對着她們發短信。“姐,我小時候愛畫畫嗎?”
諸盈想了想,“你不要談畫畫,寫個毛筆字都可怕。不僅前襟烏黑,後背也是。媽媽總說要用紙給你做衣服,一次性的,髒了就扔掉。”
這麼糗的往事呀,諸航不好意思地抓了下頭,“姐姐呢,喜歡畫畫麼?”
“鳳凰畫風很濃,經常有美院的學生和畫家過去寫生,我喜歡看,從沒動過要學的念頭。”
諸航躊躇了好一會,咕噥了句:“他呢?”她問得很輕,輕得幾乎像一片氣息。但是諸盈聽見了,攥着她手裡的一根手指,突然停止了顫動。“航航,你爲什麼這樣問?”
首長還站在那兒,這條短信該有多長啊,是漢字,還是數字,是私事還是工作,收信人是誰?“你沒發現,帆帆有很高的畫畫天賦。”
“你計較這個?”諸盈失笑了,“我一直以爲你不是心眼小的人。要是真這麼計較,當初就不該嫁紹華。做父母的能生出一個有天賦的孩子,是上天巨大的恩賜,應該感恩的。再說天賦一事,很難講,我和他對計算機都是外行,你卻是編程高手。”
姐姐哪裡知道她和佳汐之間的秘密,她不是非要刨根問底,帆帆身上流着什麼血液,不重要,她都愛他,只是就像做幾何證明題,添加了一條輔助線,說不定證出另一個答案。
她感覺到她的心底有一股東西,慢慢地升騰上來。升到喉嚨口的時候,已經聚集成一股極細極硬的氣流。她知道只要一出口,它就會是一句鐵杵一樣尖刻無比鑽心刺肺的話。她低低咳嗽了一聲,終於把那股氣慢慢地壓了回去。
諸航的心情很矛盾,另一個答案是一條死衚衕,走進去,不是海闊天空,她要顛覆所有,還是要穿越到從前?一切都變得太多,從人到心。首長,不再是在國防大門口讓她和小艾像花癡般尖叫的高高在上的一顆星辰,首長不僅珍愛她,還珍視她的家人。姐夫這次生病,跑前跑後都是他。他前幾天忙得徹夜未眠,現在卻坐着這裡陪着她和姐姐。並不需要做什麼事,他在,姐姐和她心就不慌。所以不能動搖,更不能輕言放棄。
有時候,看到的事實並不代表是真相。她在別人眼中,還是小三呢!首長說有許多許多話要告訴她,一定是有關佳暉、有關帆帆畫畫的事,她等着。
卓紹華回來了,手中沒有手機,應該放回口袋中了。
“紹華,把航航帶走,她在這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更緊張。”諸盈說道。
“那我們去外面買點飲料和點心,馬上過來。”卓紹華擡眼看了下手術室的門,那兒靜寂得像從未打開過。
諸航拿走了諸盈的手機,她說要打個電話給寧檬,她的手機沒電了。
兩人去了最近的咖啡館,路過報亭,卓紹華買了一份晨報一本漫畫雜誌。諸航無顏以對報亭老闆的疑惑,人家大概以爲首長買錯了,像她這樣的,至少應該看《讀者》《青年文摘》這樣文學類的心靈雞湯,漫畫,那是孩子看的玩樣。
“首長,下次人家要是問我多大,你說我十八。”諸航給自己打敗了,沒辦法,她偏偏就喜歡遊戲、漫畫這些幼稚的東東。
卓紹華微笑朝咖啡館的門僮頷首,“十八呀,行,成人了,還好不是十六,不然我就犯法了。”
一杯拿鐵,一杯哥倫比亞清咖啡。白色的咖啡杯,發黑的咖啡襯着白白的的熱氣。新烤的蛋糕切成小小的菱形,巧克力表面上有細細的可可粉覆蓋。卓紹華請侍者另外外帶一杯皇家奶茶和一袋點心。
“多吃點,早飯你沒什麼吃。”清咖啡在卓紹華胃裡泛酸,前兩天熬夜喝太多了。他打開報紙,看着最新的幾條新聞。
“我並不那麼愛喝咖啡的。”諸航只喝了一口拿鐵,就推得遠遠的。蛋糕不錯。
卓紹華擡眼看看她,把椅子往她那邊挪了挪。“有位叫陳丹燕的作家,寫過一篇小說《和平飯店》,裡面寫道,一杯熱咖啡就能檢驗一個男人是否合格。不合格的人在咖啡面前坐不定,好像橄欖要豎起放那樣,不住地東倒西歪。咖啡這樣的飲品能襯托出他的害怕和害羞。咖啡館是談戀愛的好去處。將門往裡一推,熱咖啡的濃香撲面而來,那種香,熱烈,遙遠,又銳利,還有點失落,直擊人心。啓發人想入非非,薰得久了,頭髮裡都浸滿咖啡微酸的香氣。人就好像被麻痹了一樣,輕易就能將真心放開,讓藏着的溫柔涌出。要是分手呢,就去公園,選個黃昏,風一吹,餘暉消失,不要醞釀任何情緒,快快走開,什麼都散了,不留一絲痕跡。”
“首長,你也會看這樣的書?”諸航挺意外。
“不是,那天在咖啡館看到菜單的背面寫了這麼幾句,然後就記得了。”
“首長最喜歡北京的哪家咖啡館?”蛋糕吃多了,沒剛入口時的香濃。
“以前經常去藝術街的那幾家,裝修有個性,咖啡也地道。現在是圖方便,挑近處的。”這孩子聯想到什麼了,眉心繞成了個毛線團。“以前工作沒那麼忙,時間充沛,去咖啡館是純粹放鬆和品嚐咖啡。現在屬於自己的時間少得可憐,去咖啡館完全是爲了談工作上的事而找個地方。我有個想法,諸航,你不愛喝咖啡,那就喝茶,以後我們一週儘量找一個晚上來咖啡館坐坐。”
諸航脫口問道:“談工作?”
卓紹華含笑從桌下抓住她的手,“看書、上網、聊天都可以。時間寬裕,也可以去看話劇、電影、音樂會,各種展覽。如果不喜歡,要遷就,這是我喜歡的生活方式。我們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某些地方,要爲對方讓小小的步,但是也要保留自己獨立的個性!”
這就是姐姐常講的夫妻相處的磨合、婚姻裡的妥協,諸航懂的。
“不要逼我看漫畫、上網吧打遊戲,其他你做什麼,我都會陪着。”卓紹華分開覆在額頭的頭髮,探身親吻光潔的額頭。“我們該走了。”
結賬出來,卓紹華走在前面,驀地,諸航緊上兩步,將臉貼住了他的後背。他站住,沒有回頭,諸航也沒說話,兩人就這樣依着。首長在醫院呆半天,竟然沒沾染上半點消毒水的味道,仍然是她喜歡的帶點清涼的氣息。
如果沒有首長,在這麼多的事情發生後,她會不會又像四年前那樣頹廢地生活,也許吧!那其實不叫頹廢,而叫迷茫、無助。
兩個人,真好!
就一小會,諸航站直了身子,搶先向前跑去,叫着,“首長,我比你快哦!”
“調皮!”卓紹華失笑搖頭。
諸航回過身吐了下舌。陽光下,短髮飛揚,笑靨如風。
進電梯前,諸航說看見了個熟人,她過去打聲招呼。卓紹華讓她不要說太久,早點上去陪姐姐。
諸航跑去了樓下的小花園,從諸盈的手機裡翻出晏南飛的號碼。撥通,纔想起溫哥華和北京有十六個小時的時差,還好,溫哥華現在差不多是天剛黑。
沒有人說話,只聽到一陣強烈的咳嗽,還有人用英語大聲叫着幾牀吃藥這樣的話。諸航回頭看看住院大樓,她打錯號了?
“諸盈,咳。。。。。。”
沒有錯,是晏南飛的聲音。“你。。。。。。在醫院?”
“航航,啊,你是航航,咳,咳。。。。。。我沒事,小手術,很快就能出院的。”晏南飛激動得都不知說什麼好了。
“小手術?”諸航聽出他呼吸很吃力。
“闌尾炎,想保守治療的,還是不行,只好開了,今天第二天。”
做了手術,咳成這樣,那傷口還不繃開?“有人照顧你嗎?”她的心裡溼溼蠕蠕爬進了一條蟲,無法否認,儘管恨他,儘管怨他,但是她一直一直也記得他。他給了她生命。
“有的,有的,醫院有護工,很專業,擦洗、吃飯的都方便。。。。。。咳。。。。。。”晏南飛生怕諸航掛電話,忙不迭地找話題,“你是在上班,還是在家,帆帆很可愛吧?”
“就那樣。”她怔怔地看着前方一株鮮紅的月季,樹條上葉子蜷曲,花朵黯淡。
“諸盈說你工作很忙,千萬記得好好吃飯,北京入秋了,天氣冷得快。。。。。。咳。。。。。。別貪涼,要及時添衣。。。。。。”
有很多話想問他,有很多怨氣想朝他發泄,可是嘴巴卻像被凍僵了,怎麼開得了口。“我知道,你多。。。。。。保重。。。。。。”
“航航,別掛,以後我能給你打電話嗎?”
晏南飛怯怯的語氣,把諸航毫無防備地擊倒了。姐姐講的沒錯,他是負心人,可他也可憐。“隨便你。你。。。。。。會不會畫畫?”
“呃?卓陽對你做什麼了?”
“沒有,我就問問你。。。。。。那時喜歡她,是因爲你也愛畫畫?”
晏南飛咳得氣都接不上來,好不容意才緩了口氣,“我是喜歡畫畫。。。。。。但我沒那樣的天賦。和卓陽結婚。。。。。。都是過去的事了。航航,受委屈啦?”
“都說過沒有了,”諸航突然變得像個被爸媽寵壞的任性女,不耐煩地打發晏南飛,“你要是有假期,就回國度度假,國內的景點也很多的。如果我有時間,我。。。。。。去看你。”
“真的嗎,什麼時候來,我去機場接你。”晏南飛一激動,不咳了。
“不知道。”匆匆掛了電話,掛了後又覺得後悔,他是個病人,至少禮貌地對他說句“再見”。諸航一個人默默地站了很久。陽光有些強烈,她伸手遮住額頭,思緒錯綜複雜,理不出個頭緒,拖着雙腿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