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在廬安縣的日子過的安靜祥和,時光像是手中的沙子,漏的飛快,明玉看着窗臺前的香樟樹從光禿禿的樹幹漸漸冒出了嫩芽,漸漸長出了葉子,漸漸開了滿樹的花,再漸漸的落光了葉子。
轉眼間,她和梨香已經回到家快一年了,這一年裡,明玉身量拔高了不少,胸部也開始鼓了起來,不小心撞到,還會痛個半天,惹的明玉哀嘆自己還要再受一遍青春發育的疼痛。
只要徐明燁從書院回到家,明玉就賴在他跟前聽他和父親談話。徐明燁在書院裡的同窗不少家中都像齊肅一樣,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對於消息分外的靈通。徐長謙身爲官員還不知道的消息,徐明燁已經先知道了。
蜀王帶着幾路兵馬圍了京城一個月,之前的長達一年的戰事已經消磨掉了保皇黨的大部分兵力,如今只是董相國帶着年幼的皇上做困獸之鬥,京城裡又多皇親貴胄,京城被圍,物資運輸多有不便,那些達官顯貴早就頗有怨言了,蜀王攻破京城是遲早的事情。
倒是西北那邊的情況讓人驚訝了。從蜀王原本的意圖來看,大家都猜測是打着大不了放棄山西以西的地方,以黃河天險爲界,有中立的晉王守着黃河,黃河以東可以保全,至於黃河以西,先攻進皇宮再說,攘外必先安內。
這都過了一年的時間,韃子居然只入侵到了西安府,同西安府的守軍對峙着。從徐明燁和徐長謙的語氣來判斷,不難看出兩個人對西北守軍的讚歎。
“倘若蜀王攻入了京城。天下安定,兵力便可調配到西北,把佔我大楚國土的韃子給趕出去了!”徐長謙忍不住面露喜色。
徐明燁撫掌點頭,笑道:“正是如此!蜀王若是佔了京城。董相國倒臺,韃子失了指望,必不會再同現在這樣對大楚步步緊逼。顛沛流離了這麼久。西北那些家園被韃子佔據的民衆,終於有指望了。”
“只可惜因爲這戰亂,耽誤了你一年。”徐長謙嘆道。若是沒有意外,徐明燁本該今年春天進京考試的,若是中了進士,年紀輕輕,前途大好。
徐明燁搖頭。寬慰父親道:“這也不見得是壞事,我年紀不大,多準備一年,總能多學些東西,把握也更大一些。齊大人也常常指點於我。明年若是蜀王……必會重開考場的。”
明玉忍不住插嘴問道:“那是不是蜀王打進了京城,就會做皇帝?”
徐明燁伸手捂住了妹妹的嘴,說道:“小丫頭瞎說什麼,這話可不能到外面去說。”蜀王人家是起兵是爲了“保護皇上,斬殺奸臣”的,若是到最後當了皇帝,那肯定是“不得已而爲之”,被百官以“你若是不當皇帝我就死在你面前”的架勢,武官刀架自己脖子上。文官舉着摺子時刻準備撞柱子“逼迫”着登上皇位的。
明玉掙脫了徐明燁的手,不滿的瞪了徐明燁一眼,她又不是傻子,到大街上去嚷嚷蜀王要當皇帝了。
印象中的蜀王是個脾氣隨和的中年人,可內裡到底怎麼樣,明玉也不知道。她和蜀王算起來也不過是一面之緣。蜀王會不會很小心眼?當初他和陸灝陸大人從京城裡逃出來,經過天水時,明玉偷偷收留了他們兩天。蜀王要是做了皇帝,不會殺了她滅口吧。
明玉有些忐忑不安了,皇帝是九五之尊,碰到個小心眼的,焉能容忍有人見識過自己最狼狽最低谷的時刻?她可不敢想着蜀王念着一飯之恩,當了皇帝后會給她點好處。想來想去,明玉愈發覺得脖子上的腦袋有些不穩當了,只求皇帝千萬要忘了不起眼的她,讓她好好的窩在這遙遠的江南,過小日子就行了,甚至於私心裡會想蜀王千萬別做了皇帝。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沒等到過年,臘月裡蜀王就帶領着千軍萬馬攻入了京城,衝開了沉重的宮門,活捉了董相國,朝中彈劾董相國的摺子突然一下子如雪花般飛了過來,蜀王手下的文臣加班加點的看完了摺子,一致總結出了董相國“十八項大罪”,條條都是誅九族的死罪。
曾經威風八面,叱吒兩朝的董相國,如今也落得了個階下囚的命運,蜀王也不跟他客氣,沒讓他過這個年,就判了菜市口腰斬,家產充公,董家的男丁凡是成年的統統砍頭,未成年的統統流放。
接下來的事情就在徐明燁意料之中了,蜀王“勤王”成功,將小皇帝解救於奸臣水火,便要請辭,要回蜀地,結果一班大臣外加小皇帝哭着喊着求蜀王留下來做皇帝,三番四次的請求之下,蜀王再三番四次的推脫,終於玩完了這一套登基必備的程序,小皇帝讓位於蜀王,被封爲“永安公”,順詔紀年不過短短兩年,就走完了,接下來便是蜀王的新兆年,寓意期待着新王朝有新的氣象,給民衆新的希望。
事實上對於遠在廬安的明玉來說,日子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徐長謙心情好了不少,因爲蜀王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國減免賦稅三年,他再也不用爲上司催徵稅款而發愁了。
等過了新兆元年的新年,江南正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好時候,明玉已經十四歲了,江南的好氣候把她養成了明麗的少女,再也不是倉皇出逃的小乞丐了。
就在這個春天,徐長謙等來了他盼了十幾年,盼到這些年死心了壓根不再想的東西——一道升遷的聖旨,皇上很厚道的表示徐愛卿你爲官相當清廉,治下十分有功,不給你升官我心裡過意不去云云,封了徐長謙一個正五品的禮部郎中。雖然在京城郎中也只是不起眼的芝麻官,但比起現在的縣令,已經相當於是連升兩級了。
徐長謙接旨完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雖然升官是好事,可自己一無門路二無打點,怎麼就突然被從未見過面的皇上相中了要升他的官?天上砸下一個餡餅,叫一向本分的徐長謙有些忐忑不安了。
召集了一家人來商議,徐明燁和徐夫人也毫無頭緒,明玉這才期期艾艾的說道:“韃子攻進來之前,侯府把我安置到了郊外的莊子上,正好碰到陸大人帶着皇上逃到那裡,我就偷偷收留了皇上兩天,會不會是因爲這個……”
徐長謙驚的眼珠子都瞪直了,半晌才喃喃道:“有這回事?”
徐夫人看待問題的重點和丈夫完全不在一起,當即就豎起柳眉問道:“那侯府作甚放着好好的侯府不讓你住,要安置你到鄉下莊子上?”
明玉笑道:“他家大奶奶欺人太甚,我實在氣不過,就和梨香打了她一頓,許是出手重了,她幾天都不得出門見人,侯府太太爲了堵下人的嘴,便把我安置到別莊上住了幾日。”
聽到女兒沒怎麼吃虧,徐夫人氣才略略消了下去,依舊不滿,“揍她一頓都是輕的,就是侯府也不能隨便欺負人啊!”
徐明燁伸手彈了下妹妹的腦門,說道:“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現在才說?”
明玉捂住了腦門,不滿的瞪了徐明燁一眼,眼睛紅紅的,說道:“我怕皇上小心眼,我都見過他那麼狼狽落魄的時候了,他登基了反過來要我的命……你們都不知道這事,皇上興許就會放過你們了,也免得連累你們。”
一時間場面寂靜,半晌無言,徐明燁低頭笑了笑,伸手彈了下明玉的腦門,柔聲說道:“傻丫頭。”
徐夫人回過神來,一把將明玉摟入了懷裡,嘆道:“你想哪裡去了,咱們是一家人,說什麼連累不連累的。倘若是皇上真要把恩人趕盡殺絕,大不了有難一起當就是了,黃泉路上也有個做伴的。”
這話說的,明玉硬生生壓下去的眼淚又忍不住流出來了。
徐長謙心裡則有些不是滋味,原本他還想着真是自己這些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被皇上知道了,特地來提拔他的,讓他中年走運一把,沒想到人家是看在女兒幫過他的份上,才提拔了自己的,叫他心裡忽熱忽冷了一把,想高興又高興不起來了,真是甜蜜的憂桑。想來想去,有升遷總比沒的好,唉,他就勉爲其難這麼湊合了,赴京上任吧!
然而臨到走的時候,徐長謙卻有些捨不得了,他在廬安已經待了將近二十年,娶的廬安女子,在廬安成的家,又在廬安生養了一雙兒女,這裡比京城更像是他的家。更何況,他把廬安用心治理了這麼多年,雖說達不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可二十年來從未發生過大案。
徐長謙年少時金榜題名中了進士的時候,心中未嘗不像每一個年少得志的才子一樣,心裡立志要在官場上做出一番事業,成就一番抱負的,然而一入官場深似海,這才發現自己的那點雄心抱負在銀子,家世,後臺面前什麼都不算。這麼多年下來,他不求別的,只想好好的做他的縣令,現如今有了提升的機會,他反而不想走了。
徐夫人已經着手收拾一家人的東西了,徐長謙站在院子裡,看着那棵冒出了新芽的香樟樹,頗有些世事無常的感慨。
明玉有些猶豫的走到了父親的跟前,不知道怎麼開口。
徐長謙關切的問道:“怎麼了?”
明玉張了幾次嘴,終於咬牙說道:“爹,你和娘還有哥哥去京城吧,我就留在廬安,不去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