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父子

老馬的祖籍在四川東部,第一年恢復高考老馬就進京讀書了。後來老馬在北京娶了媳婦,生了兒子。但是老馬堅持自己的四川人身份,他在任何時候都要把一口川腔掛在嘴上。和大部分固執的人一樣,他們堅信只有自己的方言纔是語言的正確形式,所以老馬不喜歡北京人過重的捲舌音。老馬在許多場合批評北京人,認爲他們沒有好好說中國話,“把舌頭窩在嘴裡做啥子唦?”

老馬的兒子馬多不說四川話。馬多的說話乃至發音都是老馬啓蒙的,四川話說得不錯。可是馬多一進幼兒園就學會用首都人的行腔吐字歸音了,透出一股含混和不負責任的腔調。語言即人。馬多操了一口京腔就不算純正的四川娃子。老馬對這一點很失望。這個小龜兒。

從馬多這個名字你可以知道老馬是個足球迷。老馬癡迷足球。癡迷那個用左腳運球的阿根廷天才馬拉多納。老馬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爲綠色草皮上的一代天驕,盤帶一隻足球,在地球的表面上霸道縱橫。但是馬多隻是馬多,不是馬拉多納。馬多隻是他們班上的主力前鋒,到了校隊就只能踢替補了。然而老馬不失望。馬拉多納是上帝的奢侈品,任何人都不應當因爲兒子成不了馬拉多納而失望。

老馬這些年一直和兒子過,他的妻子在三年之前就做了別人的新娘了。離婚的時候老馬什麼都沒要,只要了兒子。那時候馬多正是一個十歲的少年,而老馬的妻子都三十四歲了。妻子不服老,都三十四歲了還紅杏枝頭春意鬧。老馬在第二年的春天特意到植物園看了一回紅杏樹。紅杏枝頭,多麼危險的地方。妻子硬是在這麼一個危險的地方開始了自己的第二個春天。老馬記得妻子和自己攤牌時的樣子,她倚在衛生間的門框上,十分突兀地點了一根菸,駱駝牌,散發出混合型烤煙的嗆人氣味。妻子猛吸了一口,對老馬說:“我要離。”妻子沒有說“我要離婚”,而是說“我要離”。簡潔就是力量,簡潔也就是決心。她用標準的電報語體表達了決心的深思熟慮性與不可變動性,隨後便默然了。她在沉默的過程中汪了一雙淚眼,她用那種令人憐惜的方式打量丈夫。老馬有些意外,一時回不過神來。老馬用四川話說:“離婚做啥子麼?我那(哪)個地方對不起你了麼?”妻子聽了這話便把腦袋側到衛生間的裡口,她用近乎控訴的語調失聲說:“你沒有對不起我,是生活對不起我。——這個鬼地方,我的大腿都岔不開!”老馬的住房只有十七個平方,小是小了點,可是把大腿岔開來肯定是沒有問題的。老馬不說話。知道她在外頭有人了,要不然也不會把駱駝牌香菸抽得這麼姿態動人。這個女人在外頭肯定是有人了,這個女人這一回一定是鐵了心了。女人只有鐵了心了纔會置世界人民的死活於不顧。老馬很平靜。老馬在大病過後一直驚奇當初的平靜。他走到妻子身後,接過她手裡的煙,埋了頭只顧抽。後來老馬擡起頭,像美國電影裡的好漢那樣平靜地說:“耗(好)。龜兒子留哈(下)。”

兒子留下了,妻子則無影無蹤。老馬在生病的日子裡望着自己的兒子馬多,想起了失敗,想起了馬拉多納輸掉了一生。失敗的生活只留下一場查不出的病;失敗的婚姻只留下孩子這麼一個副產品。其餘的全讓日子給“過”掉了,就像馬拉多納“過”掉那些倒黴的後衛。

老馬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是兒子不能。兒子是老馬的命。老馬在離婚之後對兒子的疼愛變得走樣了,近乎覆蓋,近乎自我,近乎對自己的瘋狂奴役。老馬在醉酒的日子多次想到過再婚,老馬的歲數往四十上跑了,正處於一個男人由“狼”而“虎”的轉型期,身體內部的“虎”、“狼”每天都在草原上款款獨步。它們遠離羊羣,餓了肚子,時刻都有衝刺與猛撲的危險性。它們和“紅杏枝頭”一樣危險,稍不留神就會把羊脖子叼在自己的嘴裡了。那可是偉大的“愛情”呢?愛情不是慾望又能是什麼?而婚姻不是愛情又能是什麼?所以老馬時刻警惕自己,用馬多的身影趕走那些綽約和嫋娜的身姿,趕走時刻都有可能琅琅作響的劍膽琴心。兒子馬多不需要後媽,當老子的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把褲帶子收收緊,然後,弄出一副平心靜氣的模樣來,對自己說:“你不行了,軟了,不中用了。”於是老馬就點點頭,自語說:“不行了,軟了,不中用了。”

兒子馬多正值青春,長了一張孩子的臉,但是腳也大了,手也大了,嘎了一副公鴨嗓子,看上去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有些古怪。馬多智能卓異,是老馬面前的混世魔王。可是馬多一出家門就八面和氣了。馬多的考試成績歷來出衆,只要有這麼一條,馬多在學校裡頭就必然符合毛**主席所要求的“三好”與小平同志所倡導的“四有”。馬多整天提了一支永生牌自來水筆到校外考試,成績一出來那些分數就成了學校教學改革的成果了。學校高興了,老馬也跟着高興。老馬在高興之餘十分肉麻地說:“學校就是馬多他親媽。”’這句話被綠色粉筆寫在了黑板上,每個字上還加了粉色邊框。

在一個風光宜人的下午老馬被一輛豐田牌面包接到了校內。依照校方的行政安排,老馬將在體育場的司令臺上向所有家長做二十分鐘的報告。報告的題目很動人,很抒情,《怎樣做孩子的父親》。許多父親都趕來了。他們就是想弄明白到底怎樣做孩子的父親。

老馬是在行政樓二樓的廁所裡頭被馬多堵住的。老馬滿面春風,每一顆牙齒都是當上了父親的樣子。老馬摸過兒子的頭,開心地說:“嗨!”馬多的神情卻有些緊張,壓低了嗓門厲聲說:“說普通話!”老馬眨了兩回眼睛明白了,笑着說:“曉得。”馬多皺了眉頭說:“普通話,知不知道?”老馬又笑,說:“茲(知)道。”馬多回頭看了一眼,打起了手勢,“是zhi dao.不是zi dao。”老馬抿了嘴笑,沒有開口,再次摸過兒子的頭,很棒地豎起了二隻大拇指。馬多也笑,同樣豎起一隻大拇指。父子兩個在廁所裡頭幸福得不行,就像一九八六年的馬拉多納在墨西哥高原捧起了大力神金盃。

老馬在回家的路上買了基圍蝦、紅腸、西紅柿、捲心菜、荷蘭豆。老馬買了兩瓶藍帶啤酒、兩聽健力寶易拉罐。老馬把暖色調與冷色調的菜餚和飲料放了一桌子,看上去像某一個重大節日的前夜。老馬望着桌子,很自豪地回顧下午的報告。他講得很好,還史無前例地說了一個下午的普通話。他用了很多捲舌音,很多“兒化”,很不錯。只是馬多的回家比平時晚了近一個小時,老馬打開電視,趙忠祥正在解說非洲草原上的貓科動物。馬多進門的時候沒有敲門,他用自己的雙象牌銅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家門。馬多一進門憑空就帶進了一股殺氣。

老馬搓搓手,說:“吃飯了,有基圍蝦。”老馬看了一眼,說:“還有健力寶。”

馬多說:“得了吧。”

老馬端起了酒杯,用力眨了一回眼睛,又放下,說:“我記得我說普通話了嘛。”

“得了吧您。”

老馬笑笑,說:“我總不能是趙忠祥吧。”

馬多瞟了一眼電視說:“你也不能做非洲草原的貓科動物吧。”

老馬把酒灌下去,往四周的牆上看,大聲說:“我是四川人,毛主席是湖南人,主席能說湖南話,我怎麼就不能冒出幾句四川話!”

馬多說:“主席是誰?右手往前一伸中國人民就站立起來了,你要到天安門城樓上去,一開口中國人民準趴下。”

老馬的臉漲成紫紅色,說話的腔調裡頭全是惱羞成怒。老馬呵斥說:“你到坦桑尼亞去還是四川人,四川種!”

“憑什麼?”馬多的語氣充滿了北京腔的四兩撥千斤,“我憑什麼呀我?”

“我打你個龜兒!”

“您用普通話罵您的兒子成不成?拜託了您吶。”

老馬在這個糟糕的晚上喝了兩聽健力寶,兩瓶藍帶啤酒,兩小瓶二兩裝紅星牌二鍋頭。那麼多的液體在老馬的肚子裡翻滾,把傷心的沉渣全勾起來了。老馬難受不過,把珍藏多年的五糧液從牀頭櫃裡翻上桌面,啓了封往嘴裡灌。家鄉的酒說到底全是家鄉的話,安撫人,滋潤人,像長輩的詢問一樣讓人熨帖,讓人傷懷。幾口下去老馬就吃掉了。老馬把馬多週歲時的全家福攤在桌面上,仔細辨認。馬多被他的媽媽摟在懷裡,妻子則光潤無比地依偎在老馬的胸前,老馬的臉上勝利極了,衝了鏡頭全是樂不思蜀的死樣子。兒子,妻子,老馬,全是胸膛與胸膛的關係,全是心窩子與心窩子的關係。

可是生活不會讓你幸福太久,即使是平庸的幸福也只能是你的一個季節,一個年輪。它讓你付出全部,然後,拉扯出一個和你對着幹的人,要麼臉對臉,要麼背對背。手心手背全他媽的不是肉。對四十歲的男人來說,只有家鄉的酒纔是真的,纔是你的故鄉,纔是你的血脈,纔是你的親爹親孃,纔是你的親兒子親丫頭。

老馬猛拍了桌子,吼道:“馬多,給老子上酒!”

馬多過來,看到了週歲時的光屁股,臉說拉就拉下了。父親最感溫存的東西往往正是兒子的瘡疤。馬多不情願看自己的光屁股,馬多說:“看這個幹什麼?”老馬推過空酒杯,說:“看我的兒。”馬多說:“擡頭看唄。”老馬用手指的關節敲擊桌面,衝着相片說:“我不想擡頭,我就想低下頭來想想我的兒子——這纔是我的兒,我見到你心裡頭就煩。”

“喝多了。”馬多冷不丁地說。

“我沒有喝多!”

馬多不語,好半天輕聲說:“喝多了。”

老馬在平靜的日子裡一直渴望與兒子馬多能有一次對話,談談故鄉,談談母親或女人,談談生與死,談談男人的生理構造、特殊時期的古怪體驗,乃至於夢中的畫面,夢的多能性與不可模擬性。老馬還渴望能和兒子一起踢踢足球,老馬坐鎮中場,平靜而自如地說起地面分球,沿着兒子馬多的快速啓動來一腳準確傳送。然而老馬始終不能和兒子共同踢一隻足球,不能和兒子就某一個平常的話題說一通四川話。兒子馬多不願意追憶故鄉,兒子馬多不願意與四川人老馬分享四川話的精彩神韻。兒子馬多的精神沿着北京話的捲舌音越走越遠,故意背棄着故土,故意背棄老馬的意願。老馬只能站立在無人的風口,來一聲長嘆,用那種長嘆來憑弔斷了根鬚的四川血脈。

離開故鄉的男人總是在兒子的背影上玩味孤寂。老馬嘆息說;“這個雜種龜兒。”

星期天下午是中國足球甲A聯賽火拼的日子;老馬怎麼也不該在這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陪兒子去工人體育場看球的。因爲有四川全興隊來北京叫板,老馬買了兩張票,叫上了兒子馬多,開心地說:“兒子,看球去。”

老馬和馬多坐在四川球迷的看臺上。只要有全興隊的賽事四川的球迷就成了火鍋。他們熱血沸騰,山呼海嘯,衝着他們的綠茵英雄齊聲呼喊:“雄起!雄起!”。

馬多側過臉,問父親說:“‘雄起’是什麼意思?”

父親自豪地說:“雄起就是**,我們四川男人過得硬的樣子。”

馬多的雙手托住下巴,臉上是那種很不在乎的神氣。馬多說:“咱北京人看球只有兩個詞,踢得棒,牛×,踢得臭,傻×。”

草皮上頭綠色御林軍與四川的黃色軍團展開了一場偉大的對攻。數萬球迷環繞在碗形看臺上,興奮得不行。馬家父子埋在人羣裡,隨場上的一攻一守打起了嘴仗。父親叫一聲“雄起”,兒子馬多則說一聲“傻×”:相反,老馬黯然神傷了,兒子馬多就會站起來,十分權威十分在行地點點頭,自語說“牛×”。

首都工體真是北京國安隊的福地,四川男人在這裡就是過不硬。四川全興沒有“雄起”,而北京國安卻瀟瀟灑灑“牛×”了一把。兒子馬多很滿意地拍拍屁股,側過臉去對老馬說:“看見沒有?牛×。”

老馬,這位四川全興隊的忠實球迷,拉下了臉來,脫口說出了一句文不對題的話:“晚上回去你自己泡康師傅!”

兒子馬多拖了一口京油子的腔調說:“說這麼傷感情的話忒沒勁,回頭我煮一鍋龍鳳水餃伺候您老爺子。”

老馬站起來退到高一級的臺階上去,不耐煩地說:“你說普通話耗(好)不耗(好)!別弄得一嘴京油子耗(好)不耗(好)!”

“成。”馬多說,“兒子忒明白您的心情。”

然而北京國安隊在數月之後的成都客場來得就不夠幸運,他們被一浪高過一浪的四川麻辣燙弄得陣腳大亂。他們的腳法不再華美,他們的切入不再犀利,他們的滲透不再像水銀那樣靈動,那樣飄忽不定,那樣閃閃發光。他們的軟腿露出了“傻×”的糟糕跡象,一句話,四川人徹底“雄起”了,五萬多四川人一起用雄壯的節奏跟隨鼓點大聲呼叫,咚咚咚,雄起!咚咚咚,雄起!

老馬坐在自家的臥室裡聽到了同胞們的家鄉口音。老馬不是依靠中央五套的現場轉播,而是隻用耳朵就聽到了巴蜀大地上的盡情吶喊。馬多歪在沙發上,面色沉鬱,一副惹不起的樣子。老馬斜了兒子馬多一眼,鑽到衛生間裡去了。老馬掏出小便的東西,等了一會兒,沒有,又解開褲子,坐下去,別的東西也沒有。但是老馬心花怒放,積壓在胸中的陰霾一掃而光了。老馬拉開水箱,把乾乾淨淨的便槽譁裡嘩啦地衝過了一遍,想笑,但是止住了。老馬從衛生間裡出來,搓搓手,說:“兒子,晚上吃什麼?”

馬多望着父親,耷拉了眼皮說:“你樂什麼?”

“沒有哇,”老馬不解地說:“我樂什麼了?”

“您樂什麼?”

“我去買點皮皮蝦怎麼樣?”

馬多一把就把電視機關了。“您樂什麼?”

“我真的沒有樂。”

馬多撇下他的嘴脣。他的撇嘴模樣讓所有當長輩的看了都難堪。馬多說:“別憋了,想樂就樂,我看您八成兒是憋不住了。”

老馬站在衛生間的門口,真的不樂了。一點都樂不出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樂了?我憑什麼不能樂?家鄉贏球,老子開心。”

“可是您憋什麼呀您?您樂開了不就都齊了?您憋什麼呢您。沒勁透了,傻×透了。”

“誰傻×?馬多你說誰傻×?”

“都他媽的傻×透了。”

老馬突然就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撒開了一條縫,冷風全進去了,那不是四川的風,是北方的冷空氣,伴隨了哨聲與沙礫。老馬想起了妻子和他攤牌的樣子,想起了這些年一個孩子給他的負重和委屈,想起了沒有呼應的愛與寂寞,老馬就剩下心愛的足球和遠方的故鄉了,可是在家裡開心一下都不能夠。老馬的淚水一下子就涌開了。老馬掄起右手的巴掌,對了馬多的腮幫就想往下抽。老馬下不了手。老馬咬了牙大聲罵道:“你傻×,你這小龜兒,你這小狗日的!”

“我可是你日的,”馬多說,“怎麼成狗日的了?”

老馬一巴掌拍到自己的臉上,轉過身去對了自己的鞋子說:“我這是當的什麼老子?龜兒,你當我老子,我做你的兒子耗(好)不耗(好)?耗(好)不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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