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臘月中了,京城內外家家忙着備年,李恬一身普通讀書人打扮,一件暗紋疊帛面絲棉裡斗篷,戴着頂同色交腳襆頭,站在離鄭門不遠的李七家正店二樓,看着紛飛的大雪和樓下繁華熱鬧的西大街。
離小年也就小十天了,這樣的大雪也阻不住京城百姓辦年的熱情,西大街上沿街照樣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雜物攤子,賣什麼門神、鍾馗、桃板、桃符,還有什麼回頭鹿馬、財門鈍驢、天行帖子等等過年必備的吉利物什兒,挑着滿挑子新鮮的韭黃、生菜、薄荷葉的近郊農人蓑衣上積着厚雪,在擁擠的人羣中照樣快步如飛,往相熟的酒肆人家送貨,街兩旁的店鋪已經早早將十五的燈籠掛在廊下,燈籠下長長的五彩流蘇隨風飛揚,攪着鵝毛大雪,平添了無數喜氣,店鋪前時不時蹲着只巨大的雪獅子,擋在路上,逼得密集的人流象水遇石頭般往中間流過去,再流回來。
“來了!”銀樺腳步輕快的掀簾進來道,李恬忙看向鄭門方向。
一支車隊風塵僕僕的從高大的城門樓下緩緩進來,人流太密,那一隊車子走走停停,行的極慢。
車隊前面,一個十七八歲,身形修長,稍稍有些顯瘦的少年郎走在最前面一輛車子旁,少年眉宇間乾淨疏朗,目若點漆,穿着件天青灰杭綢面斗篷,頭上沒戴帽子,用一根青玉簪綰住髮髻,雪花旋轉着落到他頭上,又鑽進脖子裡,卻不見他有一絲瑟縮之意,紛飛的大雪和喧囂的人羣,都壓不住他身上透出的那份安然平和,他就如同一塊溫潤的美玉放在礫石堆上,是如此讓人賞心悅目。
這就是林老夫人給李恬訂下的郎君,冷家大郎,冷明鬆了。
李恬輕輕舒了口氣,悅娘用手指彈了下窗櫺讚歎道:“好一個俊秀少年郎!”說着,轉頭看了眼李恬接着道:“放心吧,這冷家小郎君一看就是個謙謙君子,他壓不住你,你準能把他吃的死死的。”
李恬懶得理會她,瓔珞抿嘴笑着,擡手點了點樓下示意道:“曹家老太太來了。”
冷明鬆身邊,曹四的老孃、曹家老太太沾着滿身厚厚的菸灰,懷裡抱着一簍子雜炭,一邊嚷嚷着一邊腳步蹣跚的往前衝,經過冷明鬆身邊,突然身子一歪,連人帶懷裡的炭簍子一齊砸在冷明鬆身上。
李恬等人屏着氣,目不轉睛的看着冷明鬆的反應,冷明鬆一把抱住差點跌倒的曹家老太太,攙着她站穩,臉上透着關切,說了句什麼,曹家老太太一臉焦躁惱怒的吼着,衝散了一地的木炭舞着手,冷明鬆連連點着頭,鬆開她,拿起炭簍,後面一個小廝奔過去,和冷明鬆一起將木炭揀回簍子裡,曹家老太太沒接炭簍,只顧拉着冷明鬆不知道說什麼,一邊說,一邊將滿手滿身的菸灰不停的往冷明鬆身上蹭,冷明鬆臉上沒有一絲厭惡和不耐煩,笑容溫和明淨、神情專注的聽曹家老太太說話。
曹家老太太顛三倒四胡纏了半天,這才接過炭簍,走幾步轉進了旁邊的小巷子。
銀樺忍不住笑道:“曹家老太太真會裝神弄鬼,看她把人家那一身衣服蹭的,髒死了,冷大爺真是好脾氣。”
李恬抿嘴笑着沒說話,轉身下了樓,上車回去。
悅娘掀簾子坐進車子,看着李恬認真道:“這小郎君家教脾氣都沒話說,就是少了點銳氣,往後官居一品、統帥百官什麼的,只怕指不上了。”
“我壓根沒指他統帥什麼百官,他要真是一看就非凡不似池中物,我還不想嫁了呢,”李恬輕鬆的笑道:“沒聽說過那句話麼,悔教夫婿覓封侯,那都是外面的光鮮,內裡不知道怎麼苦呢,我不要這個,最好呢,就是年青的時候一直做外任,要是都能求到風景秀麗之處那就更好了,我跟他到任上,反正銀子咱們有的是,不求上進不缺銀子,他這官就好做,我和他兩個人吃喝玩樂、遊山玩水,和和美美,怎麼舒服怎麼過,一任五年滿了就換個地方繼續玩樂,做個四五任,四十歲往上了,就乞骸骨回來,在這京郊蓋個園子,他喝點小酒、吟幾首酸詩,我種種花草,悠然見個南山什麼的,這樣多好!要是再養出個出類拔萃的兒子,少年新進,一統百官,那就更完美了。”
悅娘‘噗哈哈’大笑出聲,笑了好一會兒,才重重拍了下李恬的肩膀道:“好大志向,你說的這日子,我也向往的很,那好,我陪着你,這輩子就聽聽酸詩、賞個花草啥的。”
冷家車隊總算擠過人流如潮的大街,到了冷丁氏兄長幫着置辦的宅院前,等在院門口的丁家婆子和冷家下人忙着搬這個安置那個。冷丁氏卻顧不得這些,連車也沒下,就忙趕過去見母親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十幾年沒見女兒,抱頭哭個沒完,冷丁氏急道:“阿孃別哭了,我好好兒的,你女婿調回京城,咱們往後就在一處了,這是大喜的事,我還有要緊的事呢。”
“對對對,”周老太太忙抹掉眼淚道:“可不是有要緊的事,前兒蔣郡王妃剛打發人過來問你回來沒有,就等你回來起草帖子下定了,我跟你說,李家五姐兒生的那是百裡挑一,脾氣性格兒那是千里挑一,還有……”
“阿孃!”冷丁氏手指用力按着太陽穴,煩躁無比的打斷了周老太太的話:“我讓你給鬆哥兒留心幾門親事,不是跟你說的明明白白的,一定要挑個孃家有助力的,那李家五娘子,她有什麼肋力?你看看你這事辦的!”冷丁氏這口氣憋了一路子,一開口就語氣不善,周老太太被女兒數落的臉上有些掛不住,賭氣道:“不過就說了那麼一句,別說草帖子了,連親還沒相呢,你不肯就不肯,當我白操心!”
“你都應了人家,這事中間還關着南寧郡王府!”冷丁氏一聽母親這種相當不負責任的話,氣真是不打一處來:“我信裡不是囑咐過你,讓你先留心着,等我回來再相看,你怎麼就一口答應人家了?這嘴上應了就不是應了?沒的讓人家戳脊梁骨!”
“要戳也是戳我的,礙不着你!”周老太太也惱了,冷丁氏雖說氣的頭痛,見母親惱了,也只好勉強耐下性子跟母親解釋道:“阿孃,你想想,臨川侯府姜家那位七爺,和鬆哥兒父親一張榜中的進士,鬆哥兒他爹是榜首,姜七爺陪的末座,可如今你看看,姜七爺已經做到了從二品,鬆兒他爹辛苦成那樣,才熬到正五品,還不是因爲那姜七爺有人提攜!若論學問才幹,他比鬆兒他爹差多遠呢?!
鬆哥兒懂事肯讀書,去年秋天就中了舉人,他纔多大?都說他那文章才學能問鼎一甲,阿孃,我一想到鬆哥兒以後也象他爹這樣,一輩子苦熬,這心裡就跟貓抓的一樣,這孩子要是沒出息我也認了,可鬆哥兒這麼好!”
“那倒是!”周老太太連連點頭,彷彿對女兒的痛苦感同身受一般,冷丁氏抹了把眼淚嘆氣道:“我想來想去,也就是攀門好親這一條路,這才讓你在京城尋家有根基能幫襯的,你這……”
“這也沒啥,明兒我去趟南寧郡王府上,就說這事你不知道,是我訂下的,如今你看着不合適……”周老太太忙安慰女兒道,冷丁氏想了想道:“還是我去吧,這事我不去不合適,也只好拉下臉好好陪個禮。”
“那也好!”周老太太急忙答應道,這舍着老臉陪不是的事,能不去那是再好不過:“退了也好,我跟你說,原先我是看着那孩子好不說,最難得的是她那嫁妝!當年她阿孃出嫁,你不在京城沒看到,那嫁妝用的不是擡盒子,竟都是箱子,四個人一擡都擡出一身汗!她外婆接她回來時,嫁妝全拿回來了,這麼多嫁妝,滿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家,我這才一口應了,誰知道,她外婆說沒就沒了,她和她外婆的住處又走了水,聽說她是空着手回的勇國公府,寧遠侯府又奪爵發回了鄉下……退了就退了,這幾天我想想這事,這心裡也悶着口氣。”
“我不圖人家嫁妝,林老夫人那脾氣,多要強護短,這姐兒跟着她長大,得慣成什麼樣兒?!”
“你還別說,這恬姐兒是真懂事,又貞靜又溫柔又大方,長的也不象她外婆,象她父親,往那兒一站哪,就跟那大清早沾了露珠開了一半的荷花兒一樣,脾氣又好,南寧郡王府那個小妮子,嬌縱成那樣,她都能處的好好兒的,要說這女孩兒家,滿京城,我就看她最好!”
冷丁氏煩惱的盤算着怎麼又推了這門親又不得罪南寧郡王府,沒怎麼聽周老太太說話,她阿孃的脾氣,說到誰都是最好。